再次走出掖庭狱时天色已然全黑,宫中刮起阵阵朔风,寒气逼人。
边走边卸去伪装,雪霁细思如今情形:体内的毒药会在一天后发作,她只有十二个时辰用来找到遗诏、交给央珍。央珍说:“去找玉苏阿,她是耆善大居次,能带你去那个地方。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难为你们。”
但是玉苏阿失魂落魄地走了,她不愿意做这件事。
雪霁也不想玉苏阿卷进这件事。
她拉低兜帽裹紧黑色披风,跛足纤细的身影像一只灵巧的猫,贴着高墙投下的浓重黑影无声潜行。
齐盛安披挂全身甲胄,率一小队新禁军巡察宫中——这些人约占禁军三分之一,是精挑细选的魏氏精锐。
“齐兴治统领禁军多日,已将所有禁军换成心腹;那些宫卫出自世家各有各的打算,指望不上。”魏无相道:“为免陛下疑心,先不动他们。我会在三日内找个理由替换所有禁军,届时宫内外都是我们的人,宵小之辈再也掀不起风浪。”
压低声音,魏无相异常严肃:“若此期间宫中发生意外,舅父一定会领期门军前来接应。盛安,你要撑到舅父领兵来救。”
如今三兄闭门不出,六兄被贬,央珍夫人被囚,三日内宫中会出什么意外?舅父郑而重之,齐盛安心中有个不详猜测不愿细想,只更加仔细地巡察宫中,第一处便是关押央珍的掖庭狱。
“何人违反宫禁在外游荡?”齐盛安身后的魏氏精锐喝道,挽弓向墙下阴影处射去空鸣警示之箭。“出来!”
齐盛安凝目望去,在一片浓黑中看到紧贴高墙缩成小小一团的人影——若非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耳目锐利,说不定此人便躲过了。
躲在暗处的宫人蹲身拾起示警之箭,双手捧着走向火光明明的禁军,纤细身形翩跹,脚步微跛。
齐盛安情不自禁掀眉,举臂拦下欲上前拿人的精锐,取过他手中火把。
精锐大声道:“殿下小心!”
安王殿下置若罔闻,手持火把上前接过宫人捧在手中的示警箭,殷殷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开口打个招呼又不难,万一被伤到怎么办?”
纤长洁白的手拉落兜帽,露出故人面貌,漆黑夜色,摇曳的火光映照惊人的美丽,她的声音温柔沉静:“已经宵禁,我不想给你惹麻烦,才没开口招呼。”
这是明知故犯了。
齐盛安微微皱眉,低声问道:“你来探央珍?”
“嗯,陪大居次来的。”雪霁小声道:“大居次先回去了。”
玉苏阿来探望央珍情有可原,但为何玉苏阿先回去而雪霁留下?
齐盛安探究地看向雪霁,正正对上幽艳清澈的双眸,内中似有千言万语,全是“莫问”的求恳。看懂雪霁眼中所求,齐盛安别开脸,闷声道:“近日宫中恐不太平,你最好……”咽下“别乱跑”三个字,取出紫玉令牌塞到雪霁手中,齐盛安道:“带上这个,不受宫禁约束。”
紫玉令牌细腻润泽,带着曾经贴身珍藏的温暖。雪霁握紧手中令牌,满心感激却又无需多言,重新戴上兜帽冲齐盛安点点头,转身离开。
齐盛安目送纤细身影重新归于黑暗,转身刚欲归队,身后又传来轻盈急促的奔跑声。齐盛安倏然转身,才离去的雪霁跑了回来,兜帽落下,瓷白的脸庞皎洁如月,眼中碎光如星。
雪霁跑到齐盛安身边:“智蛇,”她的鼻尖冻得微红,散开的发丝随冷风飘拂,呼出的气息在冬夜化作团团白雾:“我有话和你说。”
齐盛安伸出手去,将飘拂的发丝别到雪霁凉凉的耳后,雪霁一愣,齐盛安已经拉起兜帽罩在她头上:“天太冷,当心冻病。”
智蛇说的对,自己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待做,绝不可在此时病倒。雪霁拉紧兜帽,对齐盛安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一样……这些禁军远远不够,得找更多军士守卫皇宫各处。”
齐盛安心下一凛:雪霁特意跑回来告诉他的话,与舅父所言一致,两人似乎都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你父皇……身体并没有看上去的好。”雪霁猜出齐盛安的想法,斟酌着用词轻声道:“有备无患。”
“我知道了。”舅父调动人手给出的期限是三日,齐盛安的眼睛锋锐如刃:“宫中若生变,央珍必在其中,我会守好父皇寝殿和掖庭狱。”
齐盛安到底出身皇家,顷刻间便已抓住关键。
有齐盛安守住掖庭,雪霁亦可在拿到遗诏后方便行事,她点点头,千言万语不过一句:“保重。”
雪霁返回住处先找了些可能用到的东西,再前往玉苏阿寝殿,她要确定玉苏阿的行踪。
玉苏阿向来不喜有人陪夜,今夜她们前往掖庭狱,玉苏阿更是早早打发了侍奉夜晚的婢女。雪霁轻叩门扉:“大居次,大居次……”
“小骷髅,我要睡了。”寝殿内传来玉苏阿闷闷的声音:“不管姑奶奶说什么,我都不想理,你别来劝我。”
“大居次,今夜天寒风急,”雪霁轻声道:“要不要我去找卓沫目过来陪你?”
“不要!”玉苏阿提高声音:“我要一个人好好睡一觉,谁也别来烦我。”
雪霁转身,离开此处。
朔风阵阵,雪霁将一望而知的紫玉令牌系在腰上,前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曾居的旧殿,一路回想央珍的话。
“齐氏家风,事母至孝。”央珍目中闪动热切的光芒,隔着栅栏抓着雪霁的手道:“齐桓绝不会对祖母和母亲说谎,他把遗诏藏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居旧殿。”
“找到它,交给我。”
朔风中拢紧披风,雪霁加快脚步:找到遗诏,以此相挟,逼央珍说出阿父阿母的下落!
旧殿寂寥,避过几波巡察禁军,雪霁从小包裹中取出工具撬开铜锁,悄然潜入。
漆黑夜晚,呼啸风声掩盖所有响动,雪霁走过各座殿堂,偏殿摆满织布机,是太皇太后带领宫人织布的地方;各殿外都有皇太后亲自开辟的菜地,韭、薤旺盛,一切维持原状……齐桓会把遗诏藏在哪里?
如此重要的东西,应当藏在正式庄重的地方。
雪霁往正殿走去。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在世时,除年节外不用各宫夫人日日请安,此处正殿不像别宫般装饰堂皇,只摆放座椅、屏风、大柜等朴素家什器物,看上去更似乡野大户家的陈设,只有高高悬挂的黑底描金宫匾“天德慈昭”四个大字彰显此殿主人尊贵身份。
当日齐季、齐桓也只有年节时到此请安,其余时间皆往偏殿承欢膝下。两位老夫人故去后,齐桓来旧殿思悼多往两位老夫人生前常在的偏殿,正殿倒被冷落了。
雪霁闪身进入正殿,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借助微弱的月光在殿内迅速翻找,所有家什器物翻了一遍也未找到遗诏。想了想,雪霁蹲身摸索地面,每一道砖缝都不放过,没能找到可以藏遗诏的机关。毫不气馁,雪霁起身沿墙逐一敲打殿壁,然而墙壁结实并无空响,直到手上蹭满灰尘依然未能找到遗诏。
殿中已经找遍,难道遗诏不在正殿中?
雪霁毫无头绪,不禁想到齐长宁:若是军主在,一定能发现端倪……若是军主,他会怎么找?坐到椅上,雪霁回忆在地宫时齐长宁说过的话,他说:“常用又不想被人找到的东西,多半藏在不显眼但又方便取用的地方。” 可是遗诏并非常用之物,不必藏在不显眼又方便取用的地方;他还说:“不想被人找到就不会显眼,一定有积灰”。
遗诏既然不必藏在那样的地方,自然无法以积灰辨别。
雪霁看着手上灰尘,脑中有想法一闪而过:无法以积灰辨别……积灰……她忽然伸指在椅上一抹,一尘不染;蹲身在地面一抹,依然洁净无灰;
手上灰尘是在墙壁沾染的。
宁王府北殿有些地方长有杂草蛛网,地面却打扫得很干净,那是北殿侍女人少,只做基本打扫顾不上每个角落。这里也一样,旧殿宫人只清扫地面、座椅这等显而易见的地方,并不会顾到方方面面。
雪霁激动起身,目光灼灼巡视殿内,最终落到高悬的宫匾:上佳木材涂以黑漆打底,“天德慈昭”四个鎏金大字遒劲醒目,不染一丝尘埃。
高高在上的匾额,为何要费力清洁干净?!
雪霁飞快走至矮柜,取出里面早就看到却不知何用的一杆长钩,搬了座椅踩在上面,踮脚将长钩递入匾后,立刻触到一物。
雪霁强自按捺住欣喜若狂,小心翼翼用长钩将那物钩出,解开包裹的绫锦织物,内里是一方色泽深褐的沉香木盒。木盒内,放置一卷丝绸卷轴。
雪霁取出以玉为轴、织着祥云瑞鹤的丝绸卷轴,小心翼翼展开,其上浓墨映入眼帘:“朕体不安,今将绝矣……”
找到遗诏了。
雪霁心脏怦怦直跳,深吸气平复激动心情方敢继续看下去:“……着生前爱重者央珍夫人、魏夫人殉葬,同归天地,则朕以寿终亦愉悦。”
央珍夫人、魏夫人殉葬?
倒吸一口冷气,雪霁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反复观看,终于确定遗诏中并未提及克承大统者是谁,只令两位夫人殉葬。
齐桓在想什么?
不管皇帝是什么用心,都不能让魏夫人殉葬——那是齐盛安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