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的太医们在宫中多年,自有明哲保身的行事规矩,一贯波澜不惊。然而今日刚刚自京畿思过归来,本应面圣谢恩的宁王殿下,堂而皇之地抱着一名少女登门求诊,此举太过惊世骇俗,饶是太医们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失措,眼睁睁看着宁王殿下直入太医署,将裹着薄被的少女小心翼翼放于榻上。
宁王殿下在塌边侧身坐下,一手握着少女的手另一只手贴上她的额头试温,对御医道:“一路走来温度略降,之前烧得更厉害,诊治时切勿大意。”
一名太医大着胆子上前,认出少女是“诸神宠儿”,松口气道:“之前已有太医奉旨为‘诸神宠儿’诊治过,乃风寒发热无甚大碍,捂一捂发发汗……”
话音未落地,宁王殿下的视线冷冷扫过来,太医周身一寒,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太医令第一个反应过来,拨开众人上前,亲自为雪霁诊治。
在宁王注视下,太医令弓着腰将一块丝帕覆在纤细洁白的手腕上,隔着丝帕诊脉片刻,吩咐呆立在旁的太医们:“快去用桂枝、葛根、白芍、炙甘草、大枣、生姜浓浓煎一盏发散汤药来,多放蜂蜜。”
唤人端来温热饮水,放在榻边:“多喝水可出汗散热。”又唤人搬来一铜盆凉水,浸湿手巾恭恭敬敬递出:“还需冷敷额头、腋下、颈项等处降温,我等粗手笨脚,劳烦殿下亲力亲为。”
“你们都跟我出去,不要站在这里碍事。”太医令带着发愣的太医们退出室内,关门前陪笑道:“我去让人做些滋补身体的药膳,退热后好食用。”
关上门,带所有人退出太医署,太医令长吁一口气,传授道:“太医与普通大夫不同,须得练就一双锐目。宁王殿下今日抱来的女子,一看就是他心尖尖上的宝贝,就算病情不重也须小病大治,方显尽心尽力……”
偌大一座太医署,只留两人,安静隐秘。
齐长宁轻轻拨开雪霁额前、耳后的碎发,将冷水浸过的手巾分别贴上去,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因发热泛着桃花一样的粉红色,令人心疼怜惜。齐长宁隔一阵便取下湿巾浸入冷水拧干再重新贴上,手指偶然间蹭过灼热的呼吸,齐长宁手一顿,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雪霁的脸。
光洁额头下是恰到好处的眉骨,眉骨下的阴影中极长睫毛扑散开,越发显出极美的眼睛形状,齐长宁的视线由挺秀的鼻梁滑下,最终停留在色泽浅淡的唇上。
小巧精致的唇有棱有角,唇角两侧如同菱角般翘起,柔嫩芳香,呼出灼热气息。
寂寂室内,流动的空气忽然变得凝滞,齐长宁鬼使神差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描绘起菱唇形状。
着了魔一样,慢慢移动手指,一遍又一遍。
不知多久,雪霁呢喃道:“水……”齐长宁回神,像被灼伤一样弹开手,起身取水。
青瓷杯微凉,齐长宁握在手中降下燥意,转身间已恢复常态,扶起身轻如羽的少女,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一点一点、仔细妥帖地将饮水喂入口中。
雪霁烧得糊里糊涂,恍惚中被乔渊抱起,在干净坚实的怀中,被阳光和风的气息包围,清水像甘霖一样缓缓进入嘴中。
仿佛进入温暖和煦又清爽宜人的梦境,雪霁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仰望乔渊,被耀眼的日光刺痛眼睛,只依稀看到流畅如雕琢般的下颌,闭上眼睛,雪霁往乔渊怀中靠了靠。
感受到她的靠近,齐长宁紧了紧臂膀将她抱得更贴近胸膛,心跳不由自主加速。
听着乔渊胸膛处的怦然心动,雪霁窃窃欢喜,整个人仿佛飘上天空,连高热和浑身疼痛都没那么难受了。
既然在高烧做梦,那就可以对乔大哥任性了,他什么都会答应。
雪霁唇角绽放出一小朵微笑,闭着眼睛,生怕自己张开眼睛美梦就会消散:“乔大哥,我没事的,我是故意吹了一夜风让自己发烧。”
听到她这样说,即使在梦中乔渊也似乎感到了惊讶,身体略僵。
“她们说皇帝想将我充入后宫。”雪霁呼出一口热气,心跳加快:“可是除了乔大哥,我谁也不想嫁。”
乔渊的呼吸似乎突然消失,室内变得极为寂静,只剩雪霁一个人在说话。
“乔大哥,我喜欢你,不想再和你分开。”脸上布满红晕,也不知是热是羞,雪霁借由高烧昏沉将在心中埋藏已久的话统统道出:“乔大哥,我害怕这里,我想离开这里。”
梦里的乔渊沉默着,并未答应雪霁的话。
“乔大哥,我现在是在发烧说胡话,你别当真。”伸手去牵乔渊衣袖,雪霁唇角笑容不变却不自觉变得黯淡:“阿父阿母还没找到,我要留在齐都。”
耳边传来一阵嘈杂,仿佛有人进来,乔渊从她手中抽出衣袖,起身走到一旁,水声沥沥,片刻后浸过水的凉凉巾帕敷上雪霁额头,有意无意遮住她的眼睛,随后一勺温热的药汤递到唇边,雪霁乖乖张开嘴,一口一口喝下掺了蜜的汤药。
陷入沉睡前,听到乔渊在她耳旁低声道:“别怕,我会找到你阿父阿母的下落……”
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雪霁醒来时浑身轻松高热褪去,缓缓张开眼睛,眼前赫然出现玉苏阿的面孔——玉苏阿一瞬不瞬地盯着雪霁看,面上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雪霁唬了一跳,挣扎起身:“大居次,你来了……这是哪里?”
“我去太医署接你回来的。”玉苏阿按住雪霁肩膀不让她起身,面上显出关心的神情:“小骷髅,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会照顾好你的。”
雪霁环顾四周,这里确是玉苏阿的寝宫,回想之前种种,她迫切问道:“大居次,你是从哪里把我接来的?我,是谁带我就医的?”
“你不记得了?”玉苏阿眨一下眼,眼中泛起活泼快乐的光:“是我呀,小骷髅,是我带你就医的。”
被抱在怀中的触感、那些风的气息和阳光的温暖,以及耳边温柔坚定的声音……雪霁摇摇头:“大居次,不是你。那时虽然迷糊,可我知道是个男子抱我就医的。”拉住玉苏阿的手,雪霁放低声音:“大居次,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我哥哥来过?”
玉苏阿高高扬起一侧眉毛:“你烧傻了吗,这里是皇宫禁卫重重,乔渊怎么进得来?”看着雪霁失落和疑惑的神情,玉苏阿的笑声清脆如银铃:“是我让人抱你去太医署,也是我让太医令给你煎了汤药,最后还是我让人把你抱回来。你是想哥哥想魔怔了吧,真好笑,哈哈。”
雪霁怔住,玉苏阿说得对,乔大哥不可能进入守卫森严的皇宫。
“你呀,别瞎想了。”从没服侍过别人的耆善大居次体贴地给雪霁拉上丝被,甚至像卓沫目服侍她入睡一样给雪霁掖了掖被角,叮嘱道:“你的病刚好身体还虚弱,先好好躺着休息。我让人炖了补品,一会儿给你送来,你自己能吃吗,总不会要人喂吧。”
玉苏阿飞快地说着,不给雪霁任何开口机会,说完离开,走到门前时扭头重复道:“小骷髅,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会照顾好你的。”
逆着光,雪霁看不清玉苏阿脸上神情,故而听到的声音格外清晰,故作活泼的声音没有一丝快乐,反而带着哀伤。
掩上房门,玉苏阿再也维持不住强装的活泼,她双手捧住整张脸,又一次想起齐长宁对她说过的话。
今晨,玉苏阿在城外等待齐长宁,要成为他回齐都第一个见到的人,等了又等,直到冻得鼻子发红也没见到齐长宁的身影。以为齐长宁出了意外,玉苏阿策马前往近畿别院,一路设想许多解救方法,不料齐长宁早已离开。
来回一番折腾扑了个空,玉苏阿满身疲惫回到宫中,听闻宁王殿下回来后没去面圣谢恩,而是抱着发烧的雪霁往太医署去了,随后便被一道圣旨召至皇帝寝殿。
和煦晴朗的秋日阳光中,玉苏阿如身置冰窖怔怔许久,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至皇帝寝殿外。又过许久,站得腿脚发麻时终于等到齐长宁从殿内出来。
夕阳余晖映照巍峨宏伟的宫殿,西边蔚蓝天空被艳丽的晚霞染作金红,俊美胜过所有神明的龙子踏着霞光自宫殿中走出,从高高台阶走下,径直走向玉苏阿。
看着比蜃景中的俊美少年还要高贵迷人的齐长宁,玉苏阿攥住胸前衣襟,拼命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宁王殿下……”
“我已被褫夺宁王封号。”俊美如天神的齐长宁神色平静,仿佛此事于他毫无妨碍:“大居次以后不可称我宁王殿下。”
被褫夺宁王封号,是因为雪霁吗?
“殿下,”玉苏阿脱口而出:“你喜欢我吗?”
“大居次善良体贴,身份尊贵却从不以势压人,对待身边婢女如朋友一般。”齐长宁目光冷静,声音低沉:“我自是喜欢。”
玉苏阿睁大眼睛,迷恋注视灿烂晚霞中俊美无俦的面容,脸上升起笑容心中却升起悲哀:总是因为雪霁。这样显得自己多么可笑。
“雪霁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柔弱,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我有时候都会担心,一不留神她就不见了。”玉苏阿展露笑颜:“不过军主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雪霁,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总要将她全须全尾地交给南朝的皇长子殿下。”
齐长宁闻言看向玉苏阿,幽深的眼中似含探询。
“军主不知道,”玉苏阿笑颜如花:“在西戎的时候雪霁救过□□之,她对南朝皇长子一见钟情,两人约定嫁娶。只可惜她身份低微,长乐王不许□□之娶她,生生拆散两人,雪霁黯然之下才跟着哥哥来大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