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好,我叫沙洛尔。漠北话里,沙洛尔是……”
“是雪的意思,”孟西洲抢先一步答了出来,“理理教过我,他教我的第一句漠北话就是沙洛尔呢。”
沙洛尔脸颊绯红,“是吗?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哦。理理,这是你的新朋友?”
独孤理点头,沙洛尔便喜笑颜开,“理理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啦。”她羞涩地笑着,仿佛下个月的婚事不存在。
“走吧,去我府邸,这儿太冷了。”孟西洲请二人回府,沙洛尔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就却之不恭啦。”
沙洛尔的汉话不太流畅,远不如独孤理。三人走在拥挤的云州城大街上,两侧的人们各有自己忙碌的事。独孤理若有所思,任由人走来走去,差点撞上,孟西洲忙拦住他。或许是在为沙洛尔的婚事心焦吧……孟西洲心想着,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情谊应该也不同寻常,所以就往旁边挪了挪。
“孟……孟西洲?”沙洛尔汉话不怎么熟练,但是出于好奇,她还是开口问道,“你……你是汉人将军?”
“呃,算是吧。”
“你是孟家军之主?”
“嗯。”
“可我记得,孟家军之主是个老头呀。”沙洛尔还不知道,孟文蔚已经返回长安静养了。独孤理咳嗽两声,“这是孟将军的儿子。”
沙洛尔这才恍然大悟,眼睛一笑就弯成了月牙,“那你好厉害呀!你几岁啦?”
“十五。”
“理理,他比我们大一岁呢。”沙洛尔道,“那你们一定玩得很好。”
三人就这么走着,只要沙洛尔不说话,就是沉寂一片。在这沉寂之中,街旁的灯笼点了起来,一眼望去橘红一片,将如墨的天空与凡间割裂开。树木光秃秃的,呵气成霜,嘈杂街市容纳着三个沉默的人——他们不知道从何说起。
“沙洛尔,”独孤理终于忍不住,“溦姐姐要嫁给天王了吗?你也要嫁给广云王子了?”
孟西洲听完一愣,原来方才穆天阔交差的时候,独孤理就在门外。沙洛尔听了这席话,沉静的脸埋得更深,灯火掩映下,酡红的脸更加难以分辨是喜悦还是忧伤。
“没有一片雪花能决定自己是落在毡帐上还是地上。”沙洛尔似乎看开了,噙住眼眶里的泪水望向死寂闷黑的苍穹,“理理,你我都是。你不要担心我,我来找你没别的,只是我下个月就要嫁了,所以来见你最后一面。”
“别这么颓丧嘛。”孟西洲眼见二人不妙,“沙洛尔,我们云州有很多好吃的糕点,你跟理理来我府邸上一起看看吧。”
夜幕降临,他们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只不过暂时同路而已。
孟西洲的府邸上,陈设都是孟文蔚在时的样子。三人进了前厅,孟西洲向庖厨嘱咐了两句,便大大方方说道,“你们随意坐,我知道漠北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沙洛尔拘谨地在门口的位子坐下,因为她知道,靠门的位子总是不会出错的。之前在漠北飨宴的时候,她年纪最小,和理理挨着坐,离毡帘很近很近。独孤理见状,便和沙洛尔紧紧挨着。孟西洲本来想坐主位,但眼看二人远远坐着,也不太好意思生疏,于是就走到二人对面的一个位置坐下。庖厨将盛满灼热木炭的大釜端来,上面横着铁架子,细细涂了层油。一列侍从鱼贯而入,端着各式各样的肉和菜,以及各色菓子糕点。
顷刻间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沙洛尔看呆了。在漠北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合在一起坐,各吃各的,长长的毯子两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子。然而孟西洲这里却是大家围在一起吃,还是这么多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沙洛尔小声说,“理理,让你的朋友这样破费不合适吧?”
独孤理倒是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他拿起釜旁一排细细的木签,“这种肉要切下来,然后串着放在铁架子上面烤。”
白净的木签穿上了羊肉,整整齐齐在釜上放了一小排。不过一会儿,肉香便溢了出来,满屋子都是,滋滋的烤肉声盘桓在沙洛尔的耳边。尽管窗外寒气逼人,然而屋内却极为温暖,香气与暖意萦绕在三人之间。庖厨和侍从立在一旁,随时等候差遣,孟西洲切了若干,盛在碗里,站起身给他们送了过去。
“都督这是?奴享用不起!”庖厨连忙拒绝这僭越之举,但孟西洲显然不是施舍的语气,“这羊是你养的,肉是你切的,你凭什么不能吃呢。”
“羊是孟府的,不是奴的。”
“羊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你们辛苦了一年,也该过年了,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孟西洲越说越急,干脆把碗一股脑推进庖厨怀里,然后回位了。
沙洛尔眼中的“首领”,向来都是自私冷酷的,他们抽打自己的奴隶,呵斥自己的仆人,将所有人的命牢牢掌控在手中,生杀予夺,孟西洲却不一样……不对,她曾经还见过这种人——那个人是慕容策,只不过再也见不到了。沙洛尔有汉人名字,“雪海”,这个名字还是慕容策替她取的。自慕容策和独孤理走后,这个名字就没人叫了,变成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
“西洲,我还有个汉人名字。”沙洛尔放下手中肉串,“我叫雪海,是策叔叔起的,只不过我此次来见不到他了。”
慕容策于沙洛尔而言,温柔又强大,有汉人君子的不躁不争,和光同尘,又有漠北汉子的强壮,能挽弓如满月般。少女的心事埋在心底,没有人知道。
孟西洲愣了一下,他还不明白沙洛尔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哦……雪海,很不错的名字。”
沙洛尔抿抿嘴,“嗯……谢谢你。”
“不用客气,这里有几盘菓子,是我请长安的厨子做的,”孟西洲把一盘红红绿绿的小巧糕点推到沙洛尔面前,“漠北不种稻谷粮食,估计很少看到这些吧。”
“我听说,汉人的日子安逸,大家不用迁徙,也不用打仗?那该是多好的日子啊。”沙洛尔掂了几只菓子,一笑眼睛就变成了月牙。
孟西洲不言,大周并不如传闻那么好,有光就有影,靠天吃饭的百姓,跟任人欺凌的胡人奴隶,有什么区别么……他想了想,心里就痛了起来,孟家曾经是平头百姓,靠祖父镇守一方,尸山血海中建立功业,才能有今天这一步。父母不让他有视听之娱,不让他安逸享乐,就为了让他记住——
你是从阡陌垄亩中走出来的,不能忘记自己应该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