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牒云部驻扎在月亮湖畔。晚霞映在湖水上,月亮从东边的云中探出头来,在残阳中显得那么寂寞寥落。
牒云部狼主牒云铄前些日子随着慕容部和独孤部围攻云州城,结果慕容策投降,牒云部的势力又不足以与孟家军对抗。没过几日,漠北天王命令他们撤军,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牒云铄和慕容部的关系匪浅,慕容策一走,他没了依靠,只能寻些别的关系。拓跋部如擎天巨柱,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投奔谁吧?广云王子是将来继承天王之位的人,儿女婚姻又是最“牢靠”的关系……牒云铄想起来自己的女儿沙洛尔。
牒云铄已经老了,他眼睁睁看着天王之位几次易主,不免生了几分世事无常的感慨。慕容部曾经叱咤大漠,无可匹敌,谁知彼时的慕容欢控弦三万,却直接投了南方王朝。慕容欢的弟弟慕容策,在兵乱之中稀里糊涂被拓跋部狼主拓跋瀚认为义子,为拓跋部鹰犬。牒云铄不是什么聪明人,他不知道这些搅弄风云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安守部落之地,就这样活着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打来打去。
不远处一名女子策马而来。她的黄衫在风中飞舞,□□黑马疾驰,霞光照耀下如错彩镂金。牒云铄认出是小女儿牒云沙洛尔,便起身上前。
“阿爹!”沙洛尔转身下马,雀跃着跑了过来,“阿爷终于要回来了!理理呢?策叔呢?”
牒云铄不知道怎么回答,“沙洛尔,你怎么不担心你爹。”他爱怜地抚摸着沙洛尔的头发,这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
沙洛尔倔强地噘嘴,“您肯定会没事的呀。为什么人这么少?”她好奇地探头,“听说您要回来了,我可是从天王那里快马赶来和你们汇合呢。”
“哦?你觉得广云王子怎么样。”牒云铄试探性地问沙洛尔,沙洛尔一听到“广云”两个字,就怒火中烧,皱紧眉头,“我和您见面,就不要提那个不好的人。”
牒云铄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小儿女打情骂俏,“那,沙洛尔也该嫁了,你的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你要陪着爹做个老姑娘?”
沙洛尔嫣然一笑,唇角的梨涡似盛满了蜜糖,一双大眼睛如琥珀一般,阳光映照下金黄的眼睫毛扑闪着,“我当然也想嫁啦!只不过,我想嫁给一个真诚的人,嗯……能留在草原最好,我不想走太远啦!”
当年慕容部与汉人联姻,出嫁的时候哭天抢地,一旦嫁去之后便杳无音信,还回不来。牒云铄不能容忍最小的女儿嫁去汉人王朝受苦,就算是嫁给漠北汉子当正室,也不要做小妾。
“沙洛尔真是乖孩子。”
沙洛尔挽着牒云铄向前走,“您还没回答我,理理呢?还有策叔,他们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
这个问题,牒云铄不知道怎么回答。沙洛尔似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他们死了吗?!周国的人那么厉害!理理和策叔可是我们漠北最壮的汉子啊!”沙洛尔急得流下泪来,“阿爹,您不要吓我!”
“没有死,不过他们以后再也回不来了。”牒云铄望着晚霞,栗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是拓跋广云干的吗?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沙洛尔越说越急,“阿爹,他们现在还好吗?周国有没有为难他们?”
“没有,他们现在受到优待,如今在周国也算是武官了。沙洛尔,牒云部以后再也没有依靠了,你知道吗?”
沙洛尔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她一心想着独孤理和慕容策能平安,这就是最重要的。牒云铄低头看着这个女儿,不由得叹息。小女儿涉世未深,还不知道漠北部族内部的纷争,牒云部的未来也只能依靠自己来打算。为了能使牒云部立足,他不得不在女儿的婚姻上动手脚。
“沙洛尔,爹回去就给你找个好夫婿。”
沙洛尔满怀期待,还有些羞涩。
“沙洛尔的夫婿,只能是人中龙凤。”牒云铄说完这句话,将身上的骆驼皮衣披在了沙洛尔的身上。父女眺望着远方,一个心中所想是希望,一个却只想着前路多舛,举步维艰。霞光万丈,照亮了沙洛尔的路,也照耀着牒云铄的归途。
云州城墙上,穆天阔站在城堞旁,寒风瑟瑟。远处的山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暗夜吞噬着整片天空,穆天阔觉得有小刀在脸上刮。
“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穆天阔两手撑在城堞凸起的土块上,眼看着漠北残兵已经尽数撤退,他心中却未因此有一丝松懈。落日余晖后是黑夜沉寂,而他能捱过来吗?他掏出衣服夹层中的笔,用唾沫濡湿了,准备在册子上面写诗,然而天气寒冷,顷刻间笔就冻上了。
“秀才,写什么呢。”裘安都一身甲胄,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又写些之乎者也?”
穆天阔撑开小册子,“裘哥,你看看?”裘安都不耐烦地推开,“我不看我不看,看不懂!万一是你骂我的话,完了我听着舒服,那岂不是笑掉大牙!”
穆天阔忍不住笑起来,“裘哥,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武夫,胆大心细,不用考虑那么多事情。”
“秀才,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走在路上,官府贴的告示我一字不认得,还得托你讲给我听,有时候都督和长史说些话,我也都不懂,这样子有什么好的!要不是家里穷,老子一定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官儿,少受点闲气!”
“裘哥,你看远方,你看见了什么?”穆天阔转头看向远方。
越说越听不懂了……裘安都看着这细瘦的秀才,真是不知道他脑袋瓜里装了些什么,不过还是笼统地说道,“天,山,日,月,星。”
穆天阔颔首,微笑着说,“是啊,你眼中仅仅是它们自身,可我眼中却有更多事情。你不懂的话,我就不多说了,省得你说我装腔作势。”
裘安都是云州城的汉子,生在云州,以后死也是死在这儿,从来没想过太阳月亮还能代表什么,“我死了,你记得给我立个碑。”
“什么?”
“我家那个婆娘和儿子,也只能靠你了。秀才,你一定要教我儿子读点儿书,往上走,不要像棵草似的,风来了就倒,人踩着就折。我是个俗人,都督不屑于和我说话,我还横冲直撞,生怕都督不知道孟家军里有个裘安都……”
“裘哥,你说什么呢?”
“我听人说,之后肯定有一场仗要打。我是不怕死的,可我怕孤儿寡母没人照顾。我大哥二哥说没就没了,没人埋也没人记着,估计水里的鱼早就把他们吃了……我就想……死了之后能有个埋的地儿,能有人记得,我裘安都是大周的兵!”
那一瞬间,穆天阔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坚持着什么。
孟家军内识文断字的不多,穆天阔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替他们看这个世间,又替他们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写成文章。或许自己的性格与门第无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但这条路一旦坚定地走完,要比家财万贯有意义得多。
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南梁·曹景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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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