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洲回到家,靠在屋门前呆呆地望着月亮。这月亮和北境都督府的一模一样,但是人心却一直在变。褚司南收拾完了准备安寝,看见孟西洲的神情便走了过来。
“小将军这是怎么了?”褚司南笑着走进,“是一个人觉得孤单吗。”
“长史。”孟西洲道,“你说,我真的很另类吗?”褚司南双臂抱胸,“小将军,怎么突然说这个?”
孟西洲眼眶微微泛红,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就是……就是我和别人都不一样。长安四贵,他们有家业,所以喜欢挥霍,可是……可是孟家什么也没有啊……孟家只有一片忠心。”
“你小小年纪便已如此通透,”褚司南颇感欣慰,“当世之人,仗势欺人者,往往不知势之所在。而懂得势的人,不会被浮云遮蔽。”
“势?”孟西洲垂下头,“我幼时素爱读史,但是看完《三国志》,后面的事就不愿再看。没有仁义,只有无穷无尽的利益和厮杀,百姓罹难,社稷几近倾覆。势从未变,是民心,也是浮沉的大多数。但这些,大多数肉食者从未考虑到……”
“嗯。”褚司南想起自己在漠北时褚牧的谆谆教诲,“你可知,我为什么入将军麾下?”
“你未同我讲起过,我自然不知。”
“前朝风云激荡,兵与匪并无分别,披上甲胄便是兵,去下甲胄就是匪,可以是攻城略地,守卫一方水土的军队,也可以是仗势欺人,抬高粮价的匪徒。这种争抢之下,饿殍积于途,哀嚎遍于野。我不喜欢这样,所以便一直在找大周的仁义之师。”
“就是孟家军吧。”
褚司南颔首,“是啊,曾经我在另一位将军营中,有次军队就食,我看见一名夫人抱病乞讨,当我走上前,她眼里满是恐惧,畏缩着后退。那时候,我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难道不是应该保护他们吗。”
“长史……”
“后来我听说孟家军守卫云州,军民和谐,便来了这里。云州是军事重镇,注定要在想方设法平定和朝廷的关系同时,守好边疆,与漠北人来往。但我不怕,因为只要心里坚定,虽千万人,吾往矣。”褚司南说完这句话,语气变得笃定,“小将军,你自己有想要做的事吗?”
孟西洲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有,我不想像个酒囊饭袋一样过一辈子。既然我有力量,那用它来保护别人也比仗势欺压要好得多!”
褚司南笑意盎然,“你既然已经想好了,那为什么还要问我?”
话音刚落,孟西洲恍然大悟。是啊,他在纠结什么呢?若是没有想好,他会自请替父上阵吗?若是没有想好,他会面对伤害父亲的独孤理时以礼相待吗?其实这个答案,他早就已经给自己了啊。世事更迭,台榭丘墟,王图霸业一场空,众人谈起三国来,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铜雀台上的景色,而是如鱼得水的君臣之情。大浪淘沙,能留下来的往往是一片丹心。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富贵功名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理想虽遥不可攀,往往附有壮烈的色彩。安逸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怀有理想的人,胸怀壮志之人不计一时得失,心中不仅有眼前风月,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成败与否,后世自有定论,然而其为了理想追逐的身影,足以被史书铭镌。
“虽千万人,吾往矣。”孟西洲道,“多谢长史开导,我现在明白了。诶,理理呢?他刚刚不在这里吗?”
褚司南摇头,“我刚刚正在跟将军说北境都督府的事情,没有看到他。”
“那可能是回驿馆了吧。”孟西洲这样想着,准备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慕容策起身回驿馆,找遍孟府上下都没找到独孤理,心想独孤理可能先行回去了。于是便从马厩牵了马,朝驿馆走去。
“慕容都尉!”
慕容策回头,看见是宴席前冲他笑的长公主,便行了个礼,“原来是长公主殿下,请问找臣有何事?”
“嗯,听说……你虽为胡人,却喜爱汉学。如今在大周,算是得偿所愿么?”长公主走近,姿态端庄,腰板挺得笔直,鬓边流苏摇晃,虽然样式简朴,材质却上好。
“自然……公主要听真话?”慕容策话锋一转,“若是真话,那必然不是。当年李陵投降,难不成也是得偿所愿?”
“你这话有意思,是将自己比作李陵了?投降大周,是无奈之举?”
慕容策心中郁结,“我知道,很多人怀疑我在诈降。但云州城那一战,慕容部死伤大半,如果是诈降,那这代价未免有些大。”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层。”长公主恍然大悟,“这些你都没有同别人讲过?”
“那是一场噩梦,我总希望没有发生过。不过我现在已经归顺,有没有如愿以偿,都已经不重要了。”
“看起来你是有心结。”长公主的眼睛盯着慕容策,久久没有移开,“那跟我说说看是什么?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但是我之前听说过你好几次。你在漠北和大周交战,妥善安置大周降兵,鲜少入侵边境,跟那些只知道打仗的漠北人可不一样。”
“大周不是部落,公主自然不知道慕容部一个部落成长起来多么艰难,也不知道一个部落之间关系多么紧密。我带着他们走上征途,等着王帐派人增援却迟迟未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血浇红了桑干川。”
“这些非你能左右。”长公主长叹,“还好皇兄待你们很好。用人不疑,他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的。”
“长公主是在安慰我?”慕容策忽然问道,“那便谢谢长公主了。”
“哈哈。”长公主笑意盈盈,“其实,我心里也一直在纠结一件事。当年因为我,一对夫妻劳燕分飞,最终双双死去。”
慕容策道:“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这么大,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尽管他已经婚配,夫妇琴瑟和鸣。”长公主道,“我罪孽深重,想去修道,可道观也不是什么安宁之地。”
“长公主是有心之人,有些事既然错了便不必再想了,努力去弥补比什么都好。”慕容策遥望夜空,“我印象里,长公主这般身份的人向来是翻云覆雨,不管不顾害死了多少人,没成想长公主却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是在安慰我?”长公主笑着说道,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惊得慕容策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