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一场漫天的雪就突然飘飘洒洒浮在北元灰蒙蒙的上空,北元国丧,皇宫皆是素衣着身,这天地间的白充斥着悲伤,带走风风雨雨中的旧事,回归平静,等待下一个新的开始。
看着不过十岁孩儿,长袍上皂色为主,赤色为辅,绣着日月星辰和山火凤龙,身边常侍紧紧跟着这位刚即位不久的建武帝上了宫墙。
小皇帝回眸摆摆手,急促道,“高常侍,你们不必跟着了。”闻言,高常侍却是急急上前两步,还未开口,小皇帝无奈便怒喝一声,“滚。”
宫墙边上一雍容华贵的窈窕淑女听到动静,收起俯瞰漆瓦成浪的目光,转身止步于比小皇帝所站之位高了一个阶梯的地方,行了礼,温声道,“高常侍,陛下是来找本宫的,本宫在,他不会乱跑,你留在这吧。”
高常侍连忙应声,低头退下。
及笄的少女也是一袭皂色宫装,金冠金甲,镶着无数珠宝,长长的裙裾拖在地上,整个人庄重威严,不失高贵。
小皇上三步并作两步与女子走到一起,依赖万分地喊了一句:“皇姐,事成了?”
女子笑着点点头,习惯性地手抬起想要摸摸小皇帝的发鬓,倏忽瞥见其身上的龙纹,不着痕迹地放了下来,“郭世将尚王重伤后又买通马夫将其母子二人带去了横玉山下的一间邸店落脚,最后放了一把火,尚王没有逃出来。”女子一顿,继续说道,“郭世仔细辨过,是尚王一家不错。”
小皇帝嘴角上扬,欣喜道,“郭世做得不错,不出三日,也该回来了。”
“陛下,郭世不会回来了。”小皇帝一震,抬眸望向女子脸上心满意足的笑,“郭世与尚王一战本是两败俱伤,其手下找一民间大夫治伤,奈何是个庸医,郭世没有挺住。”
小皇帝怎会不懂这是女子的手笔,“郭世大能,这么早废了,太可惜了。”
女子听出小皇帝语气中的惋惜,她蹲下身子与其平视,“郭世有才,又有远谋,但他是太后的人。”
“我以为他也该成为我们的人了。”
女子的眼睛中有一片极美的雪海,小皇帝失了神道,“皇姐,我可以再听你唤一声阿止吗?”
女子难以严厉,可礼法不能废,柔声道,“阿止,你已是一国之主,这是皇姐最后一次唤你。”
寒夜难耐,而雪光如昼,留下心灯一盏,应它亮长夜。
长信殿里时不时响起咳声,太医皆聚集在此,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还是老样子,何必兴师动众,你们都退下吧。” 只见碧纱橱内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榻上靠着一身着山矾内衫的女人,脸色苍白,眉间泛着一抹柔色,气质尊贵但又不失亲近,太后疲惫浅笑着摆摆手,示意太医们不用为她把脉。
太医前面立于一内官,眼角印着不少的细纹,恭敬地弯腰,听到太后的不愿意,也没有示意让太医们退下,“太后娘娘,太医都来了,您就让太医看看,不然,仆心里会不踏实的。”
“行,那就看吧,也就金菊你。”太后无奈地伸出手。
为首的钟太医立马往前跪走两步,为太后号了脉,正琢磨怎么开口,太后便问道,“钟卿,汤药的方子不变?”
钟太医应了一声“是”后便退下,金菊避退左右,替太后捶着腿。
“金菊你瞧瞧,这么大的动静,他两一个都没有来。”太后语调眷恋道。
金菊的手一顿,言辞斟酌道,“陛下即位,长公主适才拿到摄政权,外有百姓翘首企足,内有世家大臣虎视眈眈,更别说几个另有心思的皇室...”
“好了好了,不来便不来,他们两人也是你看着长大,总是替他们找借口。”太后眼眸落寞,喃喃道,“哀家又怎会不知他们肩上担的是什么。”
金菊低着头不再言语,这是太后为她的孩子选出来和拼出来的路,双手不知沾了多少的血,太后曾站在权力的顶峰,最后却心甘情愿为了儿女走下来。
太后收掉脸上的黯然,“郭世除掉了尚王,立了功,陛下那边有说如何赏赐吗?”
“太后娘娘,郭世死了。”
“长公主做的?”
“回太后娘娘,是意外,没有证据。”
太后点点头,“嗯,也是郭世的命。”
金菊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先皇崩逝后,小皇帝如今登基不过十岁,本是太后临朝称制,奈何太后因先皇伤心过度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身体时好时坏,更是不能劳累烦心,便由及笄不久的长公主代为处理政事。
长公主不管世家与皇室之间的弯弯绕绕,此次就是要拿尚王杀鸡儆猴,郭世本是太后放在长公主亲卫里的眼线,如今倒成了长公主手里注定弃用却锋利无比的刀,一举三得。
新年已至,岁聿运暮,一元复始,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明光宫一些破落的亭台楼阁和宫墙已然翻了。
先皇长年与北边蛮族征战,提倡节俭,方今皇帝与长公主实行休民养息,注重农业生产,减轻农民徭役,税粮降为生产的十五分之一,另外,长公主大肆招募世家子弟为宫中卫士,奚轻竹从中暗自挑选并培养年轻臣子一步一步取代只遵循于先皇旧制的老臣子。
先皇在时很是宠爱他唯一活着的公主奚轻竹,早早下令为其修建了长公主府,本该奚轻竹成婚后才能入府,然奚轻竹恐皇宫中势力错综复杂,眼线众多,行动不便,便早早入住了长公主府,赏满园东风,海棠铺绣。
明光宫天禄阁中,日照香炉,奚泽止有些颓废地趴在龙案上,难得无人可以不守规矩,奚轻竹正襟危坐于轿椅上,面前是一摞一摞的奏书。
“烦死了,一点鸡皮蒜毛的小事也要上奏。”奚泽止用力捏了捏奏书,仰起头,委屈巴巴地向奚轻竹抱怨。
“大臣们不把我们两个放在心上,国民正经大事的奏书都在陈湜那,递给我们的自然无关紧要。”奚轻竹一挑眉,眼底深邃,心中毫无波澜,每本奏书看得仔细。
北元分有左右丞相下统百官,总揽政事,而右相在一定权力上是低于左相的,右相所处理的政事要左相审阅后方可上报于皇帝。
姐弟两人前几日上朝时,一些趾高气扬的老家伙趁三公称病不在,联合起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谈国事,荒唐到将一件入府杀人案放在朝堂上非要理出个所以然来,奚轻竹默声不语,见他们闹腾完了,下令提拔右相姚昼与左相陈湜平权,两人皆可直接上承皇帝,并命姚昼彻查此案,众臣皆知,姚昼可不是个君子,倒是踏实了一段时日。
奚泽止跟着总算是扬眉吐气一回,突然严肃道,“皇姐,南嵩千里迢迢送了十几个美男子,声称献给北元权势滔天的长公主,乐炙是不是想借此离间我们?”
“南嵩贵族豢养伶人舞姬成风,陛下年纪尚小,此举也不突兀,只怕这些人不干净。”
奚泽止明白,一脸的忧心忡忡道,“要不让他们留在宫中偏处,再派人盯着,皇姐别带回去了。”
“不必,我带回去慢慢解决,陛下抓紧熟悉中都北军和袁家军的军务。”奚轻竹语气平淡不显,然手里的奏书一页未动。
“嗯,那皇姐要小心。”
皇宫里的花开的艳,若生在小地方,本就是傲人的一处景,却非要历经千辛万苦,在这以为寸土寸金的地方想要扎根,说好了争奇斗艳,努力了一生都不曾叫人看见,偏偏羡慕那些折了的花,也该骗骗自己,活得比它们久一点。
奚轻竹拖着长裙走在牡丹丛边,花是美,看的人心动,但奚轻竹也只是看看,折花是要弯腰的。
金菊迎面向奚轻竹走来,后面跟着几个内官,手里端着枣泥糕,“老奴见过长公主。”
“金姑姑可是给太后拿的?”奚轻竹将视线放在了宫人手里的糕点上。
“回长公主的话,太后娘娘近日吃药嘴里发苦...”
“太后嗜甜,太医提过少食,枣泥糕偏甜,就撤了。”
“可是...”金姑姑开了口。
奚轻竹轻笑,眼底泛着冷意,“太后任性,底下跟了这么久的内官也不知道分寸。”
金菊嗅出奚轻竹身上的怒意,连忙道,“仆知罪。”
“金姑姑,本宫不过说说,事情记得就好。”奚轻竹笑笑,让身边的花拾扶了金姑姑起来,“太医这月去了几次?”
“回长公主的话,四次。”
“这月倒是少折腾了。”奚轻竹收了笑,从内官中间穿过离开。
长公主府内,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云亭旁的百花与华彩美丽的伶人竞相争艳。
奚轻竹威名在外,伶人惶恐却又想靠近,憋住笑淡言道,“皆站着,挡着本宫的杉木琴赏春色了。”
闻言,二十余人立马低头跪在云亭前,而最后面的红衣男子却跪的慢了,槿紫和花拾同时亮了眼眸,虽北元尚武,大多都是钢筋铁骨,但也不缺长相俊美之人,然此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盈盈,肤如凝脂,唇若涂脂,美的雌雄难辨,一下抓住奚轻竹的目光。
“你生的真是好看,是本宫生平所见,会弹曲吗?”奚轻竹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柔和了不少。
“回殿下,奴会弹归来。”
“你竟会北元的曲子,过来弹一曲,本宫听听。”
奚轻竹侧坐在其左,周围安静极了,风吹过都不敢让树叶留下沙沙声响,怕扰乱了这琴声,也怕扰了奚轻竹听琴的雅兴。
一曲作罢,奚轻竹意犹未尽,“可读过书?”
“回殿下,读过一些诗经”男子不敢乱看,不得已盯着眼前的杉木琴。
奚轻竹让他面向自己,眸光细细描摹男子的脸,“读的是儒生书,弹的曲子是柔静之风,偏偏穿了一身张扬的红衣。”
风掠过,奚轻竹压住一缕头发,看了一眼他泛白的指尖,起身离去,留下一句,“长得这么好看,就留下吧。”
花拾吩咐身后的福伯,“让他们都留在府中,给他单独一间屋。”随后,花拾追上奚轻竹,轻声道:“殿下,此人名为尹尘付。”
“派人盯着他。”
花拾吩咐府中老奴给尹尘付备好的洗忧阁是府中略偏僻的,屋外栽着几棵松柏,周围的青苔铺满,也就这一块地方未栽名贵花草,尽显幽静之感。
自执政以来,奚轻竹总觉得天黑的太快,无论夏冬,花拾正弯腰为奚轻竹宽衣解带,“殿下,已是丑时一刻,今日就不看书,早点歇了吧。”
熄了烛光,奚轻竹还未闭眼,想起便问:“尹尘付置于何处?”
花拾靠近奚轻竹移了一步,“回殿下,在南边的洗忧阁内。”
“倒是合适他了。”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纱窗处映出一虎背蜂腰的男子,突起劲风推开奚轻竹的屋门。
花拾未进碧纱橱,轻声唤着,“殿下,长信殿出事了。”
“徐楷,何事?”
闻言,窗外男子转身拱手行礼,平声道,“回殿下,一宦者举刃行刺太后,被金姑姑反杀,现陛下在长信宫前殿。”
事发突然,来不及细想,奚轻竹佩剑直接策马奔去,徐楷率亲卫紧随其后,宫中不似奚轻竹料想般慌乱不堪,卫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长乐宫,皇帝指尖沾了墨,心事重重,眉间紧蹙立在一侧,太后衣冠整齐,镇定自若,眼底难掩杀意,坐于凤座,两人目光聚集在刺客身上。
“太后无事吧?”奚轻竹的语调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无事。”一见奚轻竹走近,两人眸间冰意瞬间化去,添上一抹柔色,冷肃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今夜宫中卫士,何人当值?”奚轻竹声音不大,怒意烧掉了跪着的众人。
虎贲郎厚坚拎着一狼狈的男子扔在地上,单膝下跪行军礼,“回殿下,此人名为钟明立,微臣寻到时,其正与一帮宦者喝酒。”
闻言,奚泽止和奚轻竹皆一挑眉微微回首,余光瞄向太后,三人心知肚明,钟家可是效忠与太后的,这么大的纰漏,不正是往奚轻竹手里送机会吗。
“咳咳,陛下和长公主处理吧。”太后面无波澜,起身离开前殿,“折腾了一夜,哀家乏了。”
“朕会带出去处置,太后安歇。”厚坚得到奚泽止暗示,拉着人便出去了,长乐宫前殿静的只能听见乌云遮月的声音。
夜空倏忽一道亮光,惊起一声响雷,注定潇潇风雨夜,钟明立醉酒跪都跪不住,摇摇晃晃热的不行,气温骤降,雨线落,冷光闪,痴人倒,温血洒,好一出醉生梦死,这是奚轻竹杀钟家的第一人,外人看来,这也是长公主与太后撕破脸争权的第一步。
殿内温暖依旧,金菊扶着太后躺好,小心地掖着被子,太后一把抓住金菊微颤的手,问道,“你手心怎么冒汗了?”
“回太后,许是殿内太热了。”
“金菊,你跟哀家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别怕。”
金菊思忖一会儿,反手握住太后的手,略带哭腔道,“仆想,那刺客不会是陛下和殿下的手笔吧?”
太后一笑,“你多虑了。”
“怎会,如今陛下和殿下急需掌权,什么都防着您,万一魔怔了...”
“好了好了。”太后按住金菊激动后怕的心,温声道,“不是陛下和长公主,刺客是先皇的人。”
“什么?”
“这刺客是枚暗棋,可惜太笨了。”太后冷然道,“先皇始终怕我夺权临朝称制,恐复宦官之乱,他要么杀了我,要么给陛下和长公主一个理由监视我,明日后宫卫士宦者内官皆要换一批,你我终成了笼中之鸟。”
“陛下和殿下会知道他的存在吗?”
太后想起奚泽止和奚轻竹皆是火急火燎地赶来,摇摇头道,“应当是不知晓的,朝堂上陈家一心忠君,袁家欠长公主人情,姚家受重用,唯独钟家与我有牵连,偏偏长公主连续提拔钟家几人到高位,所谓云蒸霞蔚,这云层上乱花渐欲迷人眼,下面可是万丈深渊,人居上位,手段不过就那些,刺客没看明白没关系,钟家可要小心了。”
“我们要提醒钟家吗?”
“不用,阿竹和阿止的眼光不在这,只是钟家挡路了,死棋难救,留给两人练手吧。”太后一顿,“更何况我想要的已经拿到手了,钟家想要的有本事自己取,人哪能一直是朋友。”
春云春日共朦胧,满院海棠半夜风,子时纱窗还透着烛火,处理朝事时,奚轻竹一般只会许花拾或者槿紫陪在身边。
奚轻竹抬眸看见花拾摇了摇正在磨墨的手,“花拾,手是不是酸了?”
“回殿下,还好。”
“奏书还有三分之一,不要磨了,找别人来。”
“殿下,槿紫睡了,不过有守夜的人在,您愿意见到他们?”
长公主府中除了近身之人,皆怕奚轻竹,见到时跪下行礼,低头不敢抬,说话问几句便就结结巴巴,奚轻竹甚烦这样的人,“自然是不想了,可你手明日万一发疼呢?”
花拾无奈,放下墨条,“那殿下是想要何人代我?”
“尹尘付,让他来。”奚轻竹看到屋内今日新送来的宫衣,最上面的是一件海棠红的云丝披风,让她想起了尹尘付。
花拾应后派人去了洗忧阁。
“知晓了姐姐,可允我换身衣服?”
“你换吧,要快点。”
尹尘付急忙穿上一件晓灰色的外衫便跟着花拾到了奚轻竹跟前,行了礼。
“你在旁边磨墨吧,花拾,你到身边来歇会。”奚轻竹头也没抬,埋在书堆里。
后面的两座香炉飘出一丝一丝的轻烟,漏刻倾转了几次,花拾换了两次的烛火,屋内的香也慢慢的淡了,屋内三人无人说话,给悠悠长夜添了一抹寂静。
花拾递给奚轻竹一本奏书,小声地说:“殿下,这是最后一册。”
尹尘付此时磨墨已有一个多时辰,不敢松懈,许是快要处理完朝事,奚轻竹才放下手中的笔,缓了缓手腕,勾了勾嘴角,看向尹尘付,打趣道,“今日怎么不穿那般明艳的衣袍?”
“回殿下,这身是仆平日的衣服,初次见殿下时穿的那件海棠红衣衫是特意选的。”
这句话让奚轻竹很是受用,“停下吧,不用磨了。”
尹尘付用一只手扶着拿墨条的手缓缓放下,抬眸瞧见奚轻竹指着摆放在角落的杉木琴,“给你了,记得常弹。”
午枕不成春草梦,落花风静煮茶香,桂堂内默声无语,咕嘟咕嘟的煮茶声和翻书的沙沙声汇成一支催眠的曲调,书案前槿紫的脑袋左打打,右点点,猛地好大一声“砰”,海棠花随之一颤没抓稳落下,更是震掉了奚轻竹手里的书,福伯和徐楷连忙进来查看,笑出了声,花拾熟练地帮槿紫擦泪,揉额头,这不是第一次了。
“又睡,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奚轻竹无奈,真是恨铁不成钢,“槿紫,你真是本宫见过最不爱读书的人。”
“明明是十三经不爱我。”槿紫小声顶嘴,花拾皱眉手上微微用力,“啊啊啊,疼疼疼,花拾姐姐轻点。”
“自从本宫执政,忙的天昏地暗,没有盯着你,这《榖梁传》读了几页?”奚轻竹瞧见槿紫额头的包又红又肿,语气软了几分,“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读什么?”
“诗集啊。”槿紫泪眼汪汪,轻快道,“殿下,桂堂里的诗集我都读完了,不信您考考我。”
奚轻竹抬眸见花拾对她点点头,转身去放书,问道,“何为小道也?”
“殿下。”槿紫一下子瘪了嘴角,闷声道,“我忘了。”
槿紫心里觉得奚轻竹的一顿教训没跑了,突然手中塞了一张纸条,她打开后立马放声回答,“为子受之父,为诸侯受之君,已废天伦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
“不是说忘了吗?”奚轻竹目光一扫而过,盯着槿紫的手。
“殿下,您听见了啊?”槿紫泄了气,乖乖把纸条上交,上面是尹尘付的字。
尹尘付在编新曲,曲谱什么的都在桂堂,奚轻竹没有限制他。
“这才是第一章隐公之书,算了你抄十遍吧。”奚轻竹瞄了一眼尹尘付,“尹奴跟本宫走。”
不等奚轻竹问,尹尘付先解释道,“仆以前圈养在南嵩治书侍御史府上,其不喜愚笨目不识丁之人,十三经奴大抵读了些。”
“初次本宫问你,你撒谎了。”奚轻竹越是平静,怒意就越大。
尹尘付望着海棠花压弯的草尖,“殿下,大多官宦人家是不喜奴仆识字的。”
奚轻竹听出尹尘付言辞中的落寞,拂袖掀起一阵风,吹走了海棠花,“以后你盯着槿紫读书吧。”
次日槿紫端着一份荷花酥在洗忧阁外,望见尹尘付快步走过去,“上次害你挨骂,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尹尘付艰难下咽,勉强挤出笑道,“好吃。”
“是吗,殿下和花拾姐姐都说不好吃。”
“就是糖放多了,不过仆嗜甜。”
“以后我多做一些,给你也留一份。”槿紫真诚的眼眸中写满了相信。
“好,谢谢槿紫姑娘。”
奚轻竹和花拾听闻后,相视一笑,“到底是不熟,还能哄着。”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随着奚泽止掌握朝中事务,尚且能独当一面,奚轻竹不再坐于明光宫前殿上早朝,但内殿小朝会奚轻竹还是要在。
每次事宜不外乎粮食、边防和国库,这些都是奚轻竹头疼的问题,听着太尉袁祥粗犷的声音上报各个武职的变化以及新兵的召集,气氛一整个让人昏昏欲睡,奚泽止看到奚轻竹皱了眉便打断了袁太尉,又轻声唤了一声“皇姐”。
奚轻竹靠在椅背的身子坐直了起来,“袁太尉,今年三月末你上奏提及招募新兵一事,皇帝和本宫商议后驳了此事,今日为何又提?”
袁祥微微倾身,“回殿下,北边蛮族虽远至寒北之地,难成气候,但其一日不灭族,终究是心腹大患,望陛下允肯。”
“我朝立三年耕一年储原则,男子二十傅籍,每年服劳役一月,二十三服兵役,役期为两岁,至五十六免役。”奚轻竹揉着眉心,继续道,“百姓的负担够重了,再说国库不丰,人口不长,招兵一事先搁置吧。”
“殿下...”袁祥不甘心,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奚泽止不耐烦地打断。
“先皇在位打仗打了十多年,掏空了国底,就让北元歇歇,此事朕与皇姐自有分寸。”
“臣明白了。”
又是晚春,天气开始燥热,又恰好今日下起了细细小雨,散去一些烦闷。这也让奚轻竹姐弟两人有了心情避开宦者,谈笑间一起用了午膳。
在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天空更阴沉了,被雨洗涤过的青石板路像是打磨光了一般,水沿屋顶落下,池塘里不断地泛起涟漪。
尹尘付一手撑着一把蒲扇伞,另一只手又拿了一把,站在洗忧阁的门外,看着雨落,他知晓奚轻竹今日还未归来,也知晓府门定有人执伞等候,他告诉自己,他只想知道今日傍晚要不要抚琴。
槿紫紧忙走向停下的马车,撑起伞,花拾接过伞扶奚轻竹下了马车,随着径直走向正屋,可是走到一半,奚轻竹停下来,她推了推花拾的手,抬头看着漫天的雨,眼中模糊了高窗画栋,桃红柳绿,目光聚集在落下的雨滴,喃喃道,“今日的雨竟是镍灰的。”
也许天暗过了头,奚轻竹格外想看一抹亮色,她不由得走向洗忧阁。
奚轻竹身后跟着花拾,槿紫和福伯等人,他们都看见尹尘付撑伞站在洗忧阁前的小路上,今日的他穿了一身晴山长衫,明明是合身的衣服,可就是觉得清瘦的身体撑不起来,他低着头看着地面,被雨淋过的青石板太亮了,映着身影。
明明尹尘付是一身素衣,可他仿佛融到这雨中,在这幅画中,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这景衬了尹尘付,还是尹尘付成了这景。
奚轻竹微微一笑,以前她觉得,越是艳丽的颜色越夺人眼目,可此刻的尹尘付美好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尹尘付听见动静,扬起一抹笑,抬起脚走向奚轻竹,“殿下回来了。”
这一声让奚轻竹觉得自己和身后的人打扰了这份美景,心中升起一丝烦闷。
“怎么不在屋内,赏雨吗?”奚轻竹让尹尘付为她执伞,绕路去向过厅。
尹尘付目光盯着奚轻竹耳边的发丝,“不是,出屋想知道殿下是否已归。”
“为何?”
“殿下,这两日仆新作的曲成了,想着今日是否能为殿下弹奏。”
这样的话奚轻竹不是没有听过,可她偏偏愿意相信尹尘付所言为真,并觉得欣喜,不似其他男人谄媚无聊。
进屋后,奚轻竹稍做了梳洗,也让尹尘付换去衣角被雨泥弄脏的晴山长衫。
尹尘付拨弄着长琴,奚轻竹懒懒地伏在长案上,新曲好听,奚轻竹让尹尘付又弹了一遍。
雨声伴琴声,奚轻竹仿佛做了一个雪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