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过节所用都已收拢,极少人在外游荡,俞宅也重归平静。
家中众人都已歇下,俞淮安让小蝶也去休息,自己却处理完琐碎小事后,还坐在内室的一张小书案前。屋内点着一盏白玉灯,映出她温婉的面容,她翻着书,眉头微蹙,似在沉思什么,蓦然被窗外的一阵异响打断。
俞淮安瞬间紧张起来,想到那日的事情,那之后她便时刻将匕首贴身放着,面色不由沉下几分,当下从鞘中拔出,寒光闪过她的尖尖下颌,眼中带着几分坚定,悄然走到窗侧,屏息凝神。
当她以为还要等待一时,窗棂就突地被人从外推开,黑色的袖口,露出来一张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来,黑布缠绕着手背,然而上面浸着鲜血,往指尖流去。
俞淮安心下突突地跳动,强忍着惧意,待这歹徒翻窗踏入时,尚未看清对方时就狠狠刺下去,转瞬间却被带着凉意的手制住了动作,力气大到她动弹不得。
那人一只手捏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挟住她持刃的手腕,用力握住,其余手指如游蛇般攀至她攥紧柄头的掌心,插入指隙间,形如交握。
俞淮安吃痛之下匕首掉落于地,发出啪嗒声。同时那人又迅速踏进来后将窗户闭严。
捏住肩膀的手移到了她的嘴上,紧紧捂着,阻止了她大声呼救的意图,俞淮安惊骇之下,不甘束手就擒。努力挣扎间,似是撞到对方肩头,听得一声闷哼,鼻尖闻到的血腥锈气愈加浓厚,这人受伤了,她心下肯定。
正要更激烈的反抗,那黑衣人突然搂着她半挟半抱的放置于桌凳上,低头望着她,旋即扯下遮脸的黑布,露出一张清冷的脸来。
眉若远山含锋,冷峻而直,横斜之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形如新月初现的眼眸微挑,鼻梁高挺,唇色浅淡,透着些薄凉的孤意,正是凌妄微!
对方已经放开了捂着她的手,
“嘘,我不伤你,你也别叫人来,好吗?”
俞淮安震惊之余反倒忘了呼喊,反应过来冷哼一声,面色僵白,心中疑虑突地清明一瞬,“是你?那夜潜入府邸的也是…,还有谈忻,你竟?”
凌妄微轻轻点头,并不否认。
俞淮安扫过她腰侧那柄剑,心知声快剑更快,只得忍耐。又打量她那一身装扮,还有肩头的伤痕,知晓她必定是去暗杀他人,就是不知谁是她的目标。
凌家小姐却是一个杀手?此人身上迷雾重重,麻烦颇多。不知为何非要招惹自己…
当下内心沉重,再开口时语气已颇具寒意,
“凌小姐拜访的方式还真奇特,深夜突然前来,却不问问主人家愿意接待与否吗?”
凌妄微神色平静,似乎未听见她的话,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回她,
“此是我的不对,改日一定与俞小姐赔罪,今日实在是有事相求,需借你府上避避风头。”
俞淮安正要开口回绝,却见对方将食指轻至她唇上制止,那微凉的指尖带来一丝痒意,让她颇感别扭。
见凌妄微拧眉细听之后突然暗骂一声,再次开口,
“俞小姐不要急着回答我,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俞怀远为何近日不曾有过消息?”
她心中一震,俞怀远正是她大哥,凌妄微为何这样说,大哥出事了?还是与凌家有关?她回想着一个月前最后的那封信,大哥身处陇右,还说过几日要再去江南,按照送信的脚程,她收到那封信大哥就该到了,安定下来以后报平安的消息却没再传来,难道?
不待她再想,前厅正门突然被扣响。
是今夜门房当值的王初,他也不愿半夜惊扰小姐休息,然而事关紧急。
“小姐,小姐!今夜有刺客袭击了城主府,现在巡捕正带着护卫到各家查验……”
俞淮安立刻看向凌妄微,对方却丝毫不惧的模样。
原是刺杀江子茗,她额上渗出一些汗水来。
待想到俞知远,挣扎过后还是站起身。
“跟我来。”她冷冷道。
俞淮安带着凌妄微穿过内室,来到卧房,在床榻上摸索一番,床下机关咔的一声打开,指了指床下的一处暗格:“进去。”
看凌妄微没有犹豫,直接弯身钻入机关后,她又按下暗门,那机关重新严丝合缝的闭拢。
俞淮安简单收拾一下,走到前厅,应了王初的话,面色如常地大开门关,安抚对方不要着急,让他将家中其他人都叫醒配合搜查。
过了片刻,领头的侍卫到了她的卧房,告罪一声,快速检查一番,并未察觉异样。
等到他们离开,府中众人还是有些惊吓,她又宽慰众人一番,过后屏退左右,重新关好门。
她回到卧房,打开机关,迅速后退两步,手指微微用力,将搜查前就重新拾起的匕首又攥在掌心,刀尖朝外。屋内的空气仿佛变得稠密起来。
凌妄微从暗格中弯身钻出,步履虽有些踉跄,勉力站定后随手抚了抚衣襟,将凌乱的黑发重新别到耳后。
“俞小姐,多谢。没想到俞府内部机关倒是精巧。”
俞淮安目光微冷,语气强硬:“既然我帮你避开了这次府内搜查,也算暂时安全了,现在你立即离开。”
似乎毫不在意俞淮安的逐客令,凌妄微挑眉一笑:“外面的人你也看到了,巡捕、侍卫……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安全的。俞小姐真这么急着把我推出去?”
“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你深夜贸然闯入,又牵扯到刺杀事宜,如何令人安心?”
俞淮安语气泠然,心中却思量此人如此难缠,如何能寻出她话中的漏角,探听得到大哥的消息。
“俞小姐既然帮了我,就说明不该此般天真。若我当真被城主府的人捉拿,供出藏匿过我的俞家呢?更何况,你尚且不知俞知远的安危,怎能放我离去呢?”
话音未落间,凌妄微又欺身上前,微微低头盯着俞淮安的双眼,动作颇有些轻佻。
俞淮安想起此人入室时紧缚自己的动作,立刻下意识将匕首重又抵在她腰腹。
“别动!威胁我?此刻可不是还由你说了算的。”
手中正要用力,却见对方微微踉跄,脸上那丝倨傲的笑意被痛楚取代了几分,听得她轻轻喘息的一声,看她额间更快速地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来你伤得不轻,居然不怕真的死在…这。”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俞淮安只感觉到肩头一沉,凌妄微毫无征兆地向她靠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侧身扶住对方的手臂,稳住对方肩头靠着自己。
随即感到被一股奇特的气息包裹住,混合着血腥味里,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隐约带着冷意的苦涩,这香气裹挟着血腥的铁锈味令人心头一紧。
“喂!醒醒,不要装作这样的小把戏。”又摇晃了她两下,只有更加重的身体力度压过来的感受。
发现凌妄微当真是昏迷了过去,俞淮安眉心微蹙。
“真是麻烦。”她低声叹了一句,只能重新调整身形,弯下腰,将凌妄微的胳膊搭在自己上半身,半扶半拖着她的腰,勉力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拖着对方慢慢挪动到内室与前厅之处的小侧门,凝神细听之下,除了夜风簌簌声响,没有其它动静,悄悄打开门,顺着东向的那条隐蔽石板小径走去,这处直通书房后门。
狭窄的小道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昏暗,俞淮安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稳当,她的手臂被对方的体温传来微微的灼热感。
到达书房后,俞淮安将凌妄微挪在靠椅上,起身去摸索书架,单手推开角落的一块木板,暗格里放着一盏青铜灯,往左一拨,轻响过后,西南角落的地板缓缓打开,往下看得见一节短梯直通内部。
又扶起她,一步步拖下梯子,下到其间,密室内光线柔和,却透着幽暗的静谧,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木香。
将人安置在榻上后,她立刻取出密室内油灯,将灯火点亮,重新审视凌妄微的伤势,肩头凌乱裹着的布条早已浸透,边缘翻卷着干涸的血痂。
俞淮安蹲在榻边,抿了抿唇,手指轻轻解开了凌妄微的衣襟,露出她的肩膀和锁骨。
肌肤苍白,因失血过多微微泛着青灰色,伤口边缘更显出几分凄厉。
她找来密室内几块干净的布和一小坛药酒,先擦拭干净血污,动作利落,之后用药酒蘸湿棉布。
俞淮安一边清理伤口,一边不由得打量起榻上的人。灯光映照下,凌妄微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显得格外生动。
瞧着一派城府,运筹帷幄的样子,倒是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她心中忍不住嘲意,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几分。
清理好了,取来密室内常备的草药,捣碎敷在伤处,再用布条一圈圈地缠好。
这布条是特意存放的上好棉麻,触感柔软,虽不是奢侈物件,但足够透气舒适。
待到手中动作绕到最后一圈,眉头微皱,指尖在打结时略微停顿。
“你到底知道什么?突然来到悬月,假意离开后又折返刺杀江子茗,凌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俞淮安声音极低,自言自语中沉思。
最终轻叹一声,扶了扶额头,思绪愈发乱如麻。取了件薄毯,轻轻盖在凌妄微身上。
“等你醒来,再算这笔账吧。”
她转过身,用剪刀剪短油灯灯芯,放在一个小桌案上,室内光影变得昏暗,笼罩住这片暂时平静的空间,半坐在角落旁边的木椅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