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第1章 驿站

日头西斜，余晖洒落在半空中，薄雾一般将天色晕染成浓烈的赤金，往下沉，散落在平展展的沙土上，如织布般铺陈开来，将广袤的沙海卷入其中，在这柔意的暖色里宛若一幅无尽的画卷。

“叮铃…，叮铃…”

脚下细沙被骆驼踏得微微松动，发出窸窣的声音，驼铃微响，像某种低沉的吟唱，打碎了这方天地的寂静。

零星的人影从沙海那头浮出，渐渐的，愈往前变多了，等到他们从被吞噬的天际完全走出，前后相衔，像一条细长的溪流蜿蜒在这无垠的大漠中。

一行十余人，位于中心的女子身着藏青色长衫，同色披风，腰间束着一根细窄的缎带，利落而简洁。

端坐在那匹毛色深灰的骆驼背上，一张毛毯层层叠叠，整齐的铺在驼峰上，毛毯上的纹路暗沉，细看却能发现一丝金线绣出的繁复图案，昭示着它并非寻常货色。

她手中虚牵着缰绳，那骆驼却走的极为稳妥，早已习惯了这种路程。

此人正是俞家少主俞淮安，许是因着这次行程的目的顺利达成，她此刻心情格外的轻快。脑海里似又浮现出那位叶会长狡猾的眼神，是一个颇为难缠之人。

原是今年寒露刚过，及时得到来自北边讯息的俞淮安，在家中思量几日后，整理出少量刚加急制成的素华茗、沙霓，和一些少量珍宝，并做两三驼行囊，便果断带着这支小型商队前往沙峰镇，停留了十天有余，与新建起的北戈商会接洽。

前去那位叶会长府中拜见时，对方的神情也难掩讶异。

毕竟来年春时沙峰北道将正式开辟的消息，虽已暗中有人传至悬月内，但也不过几大商行能晓内情尔，叶芷风想过会有商行先行，或是青纹商会、金月行，抑或中原凌家。

俞家…，在见到这位过于年轻的俞家少主时，心中尚存着几分游疑，然洽谈时俞淮安言辞间的犀利见地，短短几日内对这条北道流通的关键路线都悉知，分析起利弊来字字珠玑，目的未达成前又绝不动摇。

更何况，在其他人举棋不定，还待徐徐图之时，这嗅到一丝商机绝不放过的举动，堪称迅猛；看似文弱女子，却敢冒着风险独自带队，穿行尚未建立自家据点的大漠北部，抵达边缘来此，实是让人感叹后生可畏。

叶芷风品一杯此人亲手沏出的素华茗，采用的是今年俞家月白谷内第一批茶叶中，最是昂贵上品的月晖，浅绿色的叶片在透亮的茶汤中舒展，带有清浅的草木与花香，入口顺滑、回甘温润。

再看她展之俞家特色沙霓织物，表面微细的沙粒状纹路，触之柔滑，在不同角度的阳光下，呈现出霜雪般洁白与月影藤独有的银灰色渐变光泽。

最后待她轻拿出有独特金色辉光时的月砂瓶，称是贸然前来的赔礼之时，直言自己已败下阵来。

俞少主闻言轻笑之，转言间又说起让利决不能再少一分，两人你来我往间，颇有几分不见的刀光剑影，如此两个时辰有余，终是谈妥。

告别前，叶会长直叹她高明，稀里糊涂竟让出那许多利去。

带着点粗糙刺意的微风，吹拂过那如云轻颜。

俞淮安想到那神采飞扬的叶芷风最后的打趣儿，并不当真，毕竟对方不过张嘴一说罢了，谈到最后，已是这次行前心下定好的底盘，才双方各退一步。

随身携带的玉佩轻轻叩打在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滴坠入幽深井水中的水珠，将她纷乱的思绪暂时拉回。

座下骆驼的步伐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踏出一段长长的旅程。她的心情也随着这段路途渐渐平复，内里悄然生出一股平稳的力量，望向前方漫布黄色帷幕的归途，引来几分沉思。

一切流转不息，终究都得随风而行，顺势而为。

片刻后，画卷上的色泽变得稀薄，卷起沙粒，扑面而来变得肆虐的砂风，如一道无形的帘幕，将尾声中最后的那点点余光遮住，变得黯淡，化为模糊的昏黄线条，队伍的影子也随之拉长，摇曳风声中随之晃动。

俞淮安抬手止住众人步伐。沙漠无言，却处处透露着肃杀的气息，若天黑之前不能赶到，逐渐猛烈的风沙变换下，潜藏的危险就会伺机扑食。

“小姐，前头再行一里地，便是驿站了。”护队的于一靠近，低声提醒。

她的目光落向远处，隐约可见沙土中一块石碑的轮廓。略一沉思，点了点头，“先去驿站休整，今夜留宿。”

同行的众人闻言，精神稍稍放松。

这一行来去匆匆，少主雷厉风行的作风一如往常。虽然此次来去都带着的样品行囊不算太多，但此次由悬月穿行北部的未知风险更甚，任务颇为重要，再是老手护卫的于一他们也生怕出差错，颇感疲惫。

等到他们行至近前，天色已然昏暗，夜幕很快将沙海吞没，金光褪去，染上暗紫的晕色。

驿站不大，几间整齐的屋舍小楼倚着沙丘而建，门口挂着两三盏油灯，光线摇摇曳曳。

旁侧石碑上的“悬月驿”三字久经风沙，字影如枯木断痕，边缘早已模糊。

店小二眼尖，立刻迎了上来，牵过缰绳，招呼着卸货的伙计，队伍中几人跟上，去后院妥帖卸下行囊。

掌柜谈忻满面笑容的迎上前来，内里藏着几分精明，

“俞娘子，这次倒是回来得早。此行可还顺利？还是老规矩？”

“不错，一切照旧，另外整一桌好菜来。”

俞淮安也笑着回他，这狡诈的老狐狸。

话音未落之时，便已将腰间玉佩微微露出，仿佛随手一掠，却精准地落入谈忻的视线之中。

谈忻目光微微一凝，很快恢复自然，用更热切的语气招呼着，

“得，六间上房，再加一桌好菜，绝对给您安排妥当。”

俞淮安轻抚掌中玉佩的纹路，这才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那玉通体碧绿，玉质通透，纹路细密，外圈环绕繁复的铭文，镂刻得精细无比，内圈刻着一只展翅的飞燕，宛如随时会振翅而去，上面隐隐浮现出一个“俞”字，象征着家族的身份与信誉。

更是她这趟交易中，与叶芷风作为见证的重要信物。

俞家在悬月城行商已有三代，早年间靠着丝绸与茶叶的买卖起家，如今偶尔涉足珠玉与珍奇之物，但最主要的还是那月白谷内生产、销往各地，颇具盛名的素华茗与沙霓。

虽在城内并非一家独大，然凭借其门路广、口碑好，常常能接到一些独家买卖。

近年来俞家发展各地产业，都需要派去靠谱的总管，悬月本家内的事务因而变得愈发繁重，那躲懒的俞父俞母借口去各地探查新的商机，先定下是大哥对接商道各项运转事宜，她则看顾府中与监管月白谷。

前几年大哥又道有江湖好友邀他前往参加盛会，熟料竟也一去不复返之，她一并接过来掌管就是三年。

他人都暗中嘀咕着这位俞家小姐能否撑得起来，哪成想，此人就喜盘账册、做生意，一个人可顶三个人用，比那悬月内最吃苦耐劳的骆驼还能干，越发游刃有余。

尤其是在近几年，俞淮安的经营手段愈加精妙，每每能从那些不起眼的小生意中找到藏匿其中的丝缕商机。

思及此次行动的果决与成功，素来谦虚的俞淮安心中也难免生出一丝傲然来。

待到商队众人都安顿好，俞淮安也放下心，才转身上楼正要回房休息，就在她要快步踏过二楼廊角转身时，余光瞥见一黑团团人影缓步跨入驿站大门。

那人脚步声极轻，一身皂衣皂靴，头带慕篱，垂到肩颈的黑纱将此人面貌遮去。

她身形停顿，目光一凝，见那连眼睛也不曾露出来的人影进来后，自顾落座大堂中，手中一物轻声置于桌上。

一柄剑，剑身被黑布缠绕的剑鞘包裹，剑柄也只是暗沉的银灰，幽光隐隐，却令人心头一跳。

谈忻迎上去，“客人是要...”

“上一壶茶，我等人。”声音低沉嘶哑，一道银光闪过。

直直地奔向谈忻怀里，他迅速伸手一抓，那银光落于掌中，震得虎口微麻，是一块碎银。

黑衣人抬头望向他伸出的那只手，似乎那幽幽目光透过黑纱若尖刀般钉进去。

谈忻手一缩，面色有些僵硬，将那碎银抛出，

“好嘞，马上给您上最好的茶。”

俞淮安目光一凝，下意识在衣袍内一抹，摸到了一把匕首的柄。从楼梯口的阴影处悄然退开，不再多看一眼。

这几年来行商路磨砺下来，她知道什么不该问，什么不该看，尤其是世道乱，人心恶。

这一夜，风沙无声无息地漫过驿站屋檐，拍打着窗棂，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俞淮安闭眼歇息，睡得极浅，耳边似乎总有沙沙轻响，像是刀刃在磨石上掠过。她睁开眼，心跳得越发厉害，仿佛一鼓沉雷在胸膛敲击。望着黑暗中的屋梁，想到那人身上似有的杀意，令她难以挥去心头的不安。

卯时一刻，她便起身，准备即刻就赶回去，不能再耽搁了，若不是寅时太早行路风险大，她那时便要叫人。

简单梳洗后叫醒众人：“天一亮我们便启程，不得耽搁。”

于一见她这般焦急，困意顿轻，立刻安排其他人从另一侧下楼，直接到后院去收拾行囊方便随时出发，自己则陪着小姐将二楼房内东西收拢。

拂晓时分，俞家商队悄然动身。

然而俞淮安跟于一刚走到楼梯口，便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身后传来。

她下意识回头，那黑衣人仍端坐在原处，看得出桌上的茶壶冷寂，面前的茶已冷透。听到动静，那人微微抬头，分明全身都遮去了，还是能察觉到那目光的扫视，似乎多在她腰间的玉佩上停了一瞬。

俞淮安的手不由得攥紧袖中利刃，尖端隔着匕鞘隐隐刺入掌心，带来微微的疼痛，却让她清醒几分。

于一也捏紧了掌中弯刀的柄手，二人对视一眼，加快脚步离开此处，匆匆赶到后院与其他人汇合。

众人此时发现整个驿站内部都静的出奇，不说谈老板，店小二俱都不见身影，不敢探究，顶着稀薄天光迅速离开驿站。

待他们赶出十余里地后，遥望归途方向，可以隐约看得到悬月城门之上的旗子，随着猎猎风声飞舞的一角时，俞淮安才算松了口气。

于一低声问：“小姐，那人是...？”

“杀手。”她声音低沉。

“既然不是冲我们来的，那便不要管。”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身后，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谈忻…，恐要出事。

堂内，黑衣人终于动了。天将破晓，泛起鱼肚白。

她起身走到柜台一侧，那窄地内扭曲地蜷缩着一具尸体，眼眶瞪的欲裂，微张的嘴似乎是要喊些什么，脖颈上是一道利落的血痕，像一条鲜红的项圈。正是谈忻。

黑衣人悠悠叹一声，她等的人没有来，总不能空手而归，谈忻那一手让她颇感熟悉。

竟轻笑一声对那尸体自语：“盗圣如今居然做这等小生意来。”

盈盈声线中带有一丝低沉，似真似假夹杂着一丝惋惜。

话音刚落，那红项圈就突地加深，黑布剑鞘褪去一瞬，谈忻的人头已握在她手中。

她掂量一下，似有些嫌弃切口不够平整，心念下次须得更快些。

随即拎着那血淋淋的人头也踏出门去，身影消失在晨曦微风浮动的黄沙之中。只余一道冷冷的回音。

“罪过啊，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