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下 第4章 李青青

第四章

村子里有个池塘，这是大队的池塘，每年过年会来统一捕一次鱼，分给村子里的所有人。

看池塘的人是村子里脾气特别古怪的老头，别说人想靠近，就是村子里的野狗想要闻闻味，都会被追着打。

于是，村子里那些淘气的孩子，会偷偷观察这个老人，发现老人每天早上天没亮的时候睡得最香，绝对不会起来。

于是村里的孩子们克服了自己的睡眠**。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偷偷爬了起来，过来偷鱼。

大多数情况下也偷不到什么鱼，可挡不住偶尔也能偷到一条，三五个孩子就会到森林里的空地里，用松油烧一个大贝壳，把鱼放在里面煎。

这样的经历让村子里的孩子们隔几天就来偷一次鱼。

这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几个孩子像往常一样过来，想着偷偷抓两条鱼吃。

他们昨天晚上就挖了蚯蚓，有个孩子拿了奶奶的绣花针，用石头把它砸成了钓鱼钩的形状，再套在一根棍子上。

几个孩子就这样到了鱼塘旁边，天未亮，仅靠微弱的天光，湖面上有一个东西漂浮着。

几个孩子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鱼也不钓了，用了一根木棍，把那东西往岸边刨，直到大家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池塘边响起了吱哇乱叫的声音，离得近的人都爬了起来。

原来被几个孩子刨过来的是一具死人尸体。

第一个来池塘的大人立马就认出来了，正是老光棍。

他怎么会死在池塘里？

出了这种事，天微亮，这边就聚集了一群人。

谁也没有说话，可心里对于老光棍死在这里，都有一个盘算。

肯定是想偷鱼吧。

从小手脚就不干净，他小时候就有人说过，不好好管管，总有一天要死在这上面，唉，现在也是应了那句话了。

像他们这样的穷苦山村，很少会因为家里穷而娶不上本地媳妇，毕竟大家都穷，一般就是两个方向，一是身体上有缺陷，这种人如果踏实能干，脾气好，依旧会有人帮忙介绍对象，二就是人品有问题，手脚不干净或者是脾气暴躁，喜欢打人，这种给再多钱，媒婆都不会介绍。只能靠花更多钱“找”外地媳妇。

老光棍就是后者，偷东西，骚扰村子里的落单女娃，他都干过，也被打过无数次，但没用，这狗东西就一直活着，一直不改。

现在终于死了，人群中没有人觉得难过，但面上谁也没有表现出来。

人死为大，于是大家说的就是他喝了酒，没看清路，摔进去了。

傻妞路过时，看到了这么多人，以为是要抓鱼了，赶紧往里面挤，也想要分一两条鱼。

一挤进去，傻妞被吓了一跳。

那老光棍就躺在那里，整个人被泡白了，有点像过年杀猪的时候，那些人会放猪血猪血，那个时候，整个猪就会呈现一种死一般的白。

而现在，那老光棍就是这种感觉。

还有其他的小孩子也想过来看热闹，但是被大人拦住了。

傻妞本来还想凑近去看到底怎么回事，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她。

傻妞回过头，她妈那张阴沉的脸就在面前。

“回家。”

傻妞被妈妈拉着，小声说道:“妈妈，他好像过年杀的猪，特别白。”

“别胡说八道。”

傻妞瘪瘪嘴，跟在妈妈身后。

刚走出了几步路，身后的人群中又传来了声音，傻妞不断地回头。

那些人把老光棍的尸体往回抬，无端端地，这傻姑娘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当时他们也是这样把那个叫春花的女孩抬回去。

神仙娘娘都生气地打雷了，他们也不理会。

傻妞想，肯定是神仙娘娘吃了蜂蜜，有了力气，就惩罚了这个人。

她一回去就把这话告诉了她妈。

傻妞妈听着女儿的话，她的脸在晨曦的昏暗中，彼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到处都是阴沉沉的，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可傻妞妈没有再反驳，也不再打傻妞。

她身上那些经年累月的堆积出来的愤怒和痛苦已经经由某个出口发泄出去了，此时身体里空荡荡的，没有情绪可言。

傻妞都有些不习惯，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妈妈，你不揪我了吗？”她妈妈以前总是满肚子气，可现在突然就不气了。

她妈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揪了傻妞一下，却没有用力，说道:“我心里烦，你去里面房间待着，要不然你去找明文也行。”

“明文是谁？”

傻妞妈说道:“明文就是你那个神仙娘娘，大家都是叫她明文，你私下里可以叫神仙娘娘，当着人的面，要叫明文姐姐。免得又被人笑话。”

傻妞妈昨天也还是去了那家，嘴上说着家里盐吃完了，去借点盐，实际上是去看看情况。

她和那家人其实关系不好，但傻妞妈主动去了，人家倒也热情，还和她说了“新媳妇”的事情。

无非就是那媳妇儿是个犟的，不眠不休，只要靠近就会打起来，怎么都不服软，手指都断了一根，还是不服软，又不能真的把人打死了……

尤其是已经死了一个外地媳妇儿了。

现在她们把人关起来，准备再饿她几天，又让傻妞妈进去劝劝，毕竟傻妞妈也会说普通话。

劝？

劝什么？

傻妞妈几乎没有思考，立马就拒绝了。

她回家后，心里还是乱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行。

有些时候，她真希望傻子女儿说的都是真的，那大学生就是神仙娘娘，能把那些该死的人都弄死，还能救她们母女。

可又怎么可能呢？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仙娘娘？哪有神仙娘娘自己都在受苦受难。

傻妞妈没办法去找明文，她还是让傻妞去了，还准备了煮好的红薯，包了一些油渣在里面。

傻妞从小偷偷摸摸到处躲人和翻墙见神仙娘娘的经历有了用处。

她就像是山里的小野兽一般，智商不行但动作非常敏捷，她又见到了神仙娘娘。

她的神仙娘娘坐在房间里，听到动静，手里拿着石头，看到傻妞的时候，石头就放下来了。

傻妞压根不明白她的神仙娘娘的处境，在她的世界里，神仙娘娘想做什么都有她自己的道理，哪怕是被关起来也有她自己的道理，就和平时神仙娘娘也是被关在庙里一样。

神仙娘娘之前也是被关在庙里的。

她只是傻乎乎地贴了上去。

“神仙娘娘！这个！”她把吃的都拿给了明文。

明文说了谢谢，这才慢慢吃了起来。

她有一根手指已经完全不能动，被她简单地包扎处理，嘴角有淤青，一说话吃东西就会疼，但她依旧慢慢吃着东西，甚至没有让傻妞看出来。

傻妞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老光棍死了的事情，她对这件事是真的高兴，也许是因为老光棍和她妈妈吵过架，也许是老光棍死了以后，妈妈都不打她可。

明文一边吃着红薯，一边听她说话。

傻姑娘说到好笑的地方，明文甚至跟着一起笑了。

傻妞看到她笑了，忍不住说道:“神仙娘娘，你真的好喜欢我。”

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这个房间竟然也有了一点温度。

傻妞很快就又要走了。

她走了以后，明文不再坐着，而是在房间里慢慢地练习单脚蹦着走路。

蹦了一会儿，她停下来时，房间里的空气也跟着安静了下来，她能够听到另一边隐隐约约的唢呐的声音。

那是葬礼。

老光棍的葬礼很热闹。

平常，傻妞妈不会让傻妞去参加葬礼，平常她说一次，傻妞也就听了。

可这一次不一样，傻妞非要去。

“去了才有花生拿，我要给神仙娘娘拿花生。”

平常大家供神仙，便有花生。

“我到时候给你带花生回来，你别去闯祸。”

“我不闯祸，我跟着青青。”傻妞很固执，花生要自己去拿，再给神仙娘娘才有诚意。

她说的青青是指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李青青。

去年冬月份，李青青就嫁人了，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她怎么都要去和李青青一起玩。

傻妞妈这两天没有以前暴躁了，见女儿不听，又想着反正自己也要去，到时候盯着一些，再加上李青青那孩子也的确值得相信，也就让她去了。

傻妞早早地在家里等着李青青，家里等得着急，傻妞又跑出来，站在山坡上看着来这边的路，她一个一个地辨认着，等着她唯一的朋友李青青。

李青青还没有上来，隔着很长一段路，她就看到有一个人开心地朝她跑来。

“青青！”

她好开心，整个人又蹦又跳，仿佛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李青青看到傻妞这么高兴，心里涌上了愧疚，她嫁人后都没有时间来找傻妞玩了。

两个人就这样去了葬礼，她们有自己的活干。

傻妞也是借了李青青的光，她跟着李青青在葬礼外面的坝子里给大家端水拧帕子，招呼远来的客人们洗脸。

大多数都是李青青在做，傻妞就是跟着她一起做，帮忙打下手。

傻妞妈来看了两次，见没事也就放心，自己去厨房里干活。

上午中午人最多，下午来的人就少了，傻妞和李青青坐在一起，眼睛就盯着另一边拿着炸南瓜花的小孩子们。

李青青嫁人后，尽管年纪并没有增加多少，可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对待自己过去的好朋友，竟然多了一点母性的气息。

“你想吃南瓜花？”李青青嘿嘿一笑，她有种自己脱离了小孩子团伙的得瑟。

过去两个人是一起等着大人们给她们拿点吃的。

而现在，她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不用像小孩子那样被动等待。

她也有心在傻妞面前表现一下，于是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

她便是像其他大人一样，直接进了厨房，一边和人说话，手上很自然就拿了放在一边的南瓜花。

她自己没怎么吃，基本上都给了傻妞。

“你不吃吗？”

李青青有了那种自己也是大人的感觉，不好意思在这里吃。

“你吃吧，我去看看火。”

傻妞蹲坐在一边吃南瓜花。

李青青去外面的坝子继续烧热水。

另一边，两个妇女在端开水，她们用煮猪食的大锅，烧的也是杀猪烫猪毛的开水。

一个妇女端了一大盆开水。

另一头还有人在催“开水！快点送开水过来！”

那妇女便一边喊着来了来了，端着一盆开水，往上面走。

一个小孩子正在和人追追打打，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妇女。

旁边有人看到了，喊了一声，可已经来不及了，那孩子直接撞上了端开水的妇女。

人群外，吃着南瓜花的傻妞听到了李青青声音，南瓜花也顾不得吃了，撒腿跑了过去。

李青青被开水烫了。

原来那妇女为了避开这个孩子，条件反射地把盆往后面送，而她的后面，便是蹲在那里烧水的李青青。

那盆开水几乎是全部倒在了李青青背上，这个季节要穿两件衣服，因为人多，她还专门穿了一件雪纺的新衣服，此时，她的衣服在冒着热气，李青青痛得一边叫，一边把外面的衣服脱掉，可里面还有一件长袖，那布料滚烫，贴着她的肉。

“快脱掉！青青，快脱掉！”傻妞冲了上来，她知道青青痛，想要帮她，想要脱她的衣服。

李青青不像傻妞那么一根筋，她痛是痛到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可这么多人，她不能脱剩下这件衣服。

李青青一边阻止傻妞脱她的衣服，一面往里面跑，其他人也在喊:“有人被烫了！快让让！”

可房间里面都是人，到处都是人，好多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青青一咬牙，只能往回跑。

哪能在那么多人的地方脱掉衣服，也不能在别人家脱，她回家再脱，再看看怎么了，反正也得回家，不可能在人家办葬礼的人家里养伤。

她娘家隔得很近，爬个坡就到了，可越是跑越是疼。

李青青的奶奶在家，一看孙女回来了，正要问问葬礼上的事情，结果就看到孙女后面还跟了几个人。

李青青进了屋子，立马就脱了衣服:“奶奶，我被烫伤了，你去叫我妈回来！”

傻妞就是个没有话语权的傻子，哪怕她和李青青最要好，此时此刻，她进不去门，也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守在门外。

她想开门进去，其他人立马拦住了。

“你个傻子，她被烫伤了，肯定没穿衣服，你开门做什么！”

傻妞便只能站在外面，听着里面李青青的哭声，一个劲地喊青青。

好在，李青青的妈妈来了，没一会儿，对方抹着眼泪出来了，说是去找大夫。

很快，李青青嫁的那个男人也回来了，对方叫吴杰，和李青青傻妞从小一起长大，一看这情况，立马就要去找那个泼开水的人算账。

而跟李青青一起守在外面的人也说道:“我过去给她端点吃的过来。”

还有一个妇女说道:“我去跟她婆家说一声。”

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只有傻妞，傻妞只能一直哭，她很想做什么，可又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大夫很快就来了。

傻妞依旧进不去，只能在门口听着，大夫给了药，很快就走了。

傻妞很想进去陪着李青青，可是大家都不让她进去。

“你一个傻子，现在进去不是添乱吗？”

“快回家去，等青青好了再来找你。”

“别添乱，你又不是大夫，你进去有什么用？”

傻妞不想走，可她也不想添乱，她也没去葬礼，也不想吃炸南瓜花了。

傻妞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天已经黑了，傻妞妈过来拉着傻妞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傻妞就又去了李青青家门口守着。

“青青呢？”

出来的人是吴杰。

他眼睛也肿了，李青青背上的伤太严重了，喝了药也没用，后半夜人也发烧了，现在喊都喊不醒了，他天不亮去把大夫背过来，大夫说他也没办法了。

现在，这个傻子还一个劲地问李青青怎么样了，李青青怎么样了。

他有气没处撒，越看这个傻子越生气。

他甚至觉得都是这个傻子的错，本来青青就不该去烧热水，该这个傻子烧开水，她要是不在那里烧热水，就不会被烫！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死了，马上人就要死了！”

“你现在高兴了吧？”

他骂完以后，又觉得自己过分了，道:“我跟你一个傻子说什么。”

傻妞能听懂。

李青青要死了？

生死在傻妞心目中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她妈有些时候生气了，张口就是要把她掐死，然后自己也去死。

傻姑娘的潜意识里，活着就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死了就是和妈妈一起埋进土里，坟头春天长野菊花，夏天长会抽穗的茅草，冬天茅草变黄了，就有小松鼠小兔子在里面做窝。

傻妞不害怕，她的坟头还会有小兔子当窝。

可是，李青青要死了，这就不一样了。

李青青的妈妈又不会跟她一起埋进土里，李青青会是一个人埋进土里，以后就不能说话了，她害怕怎么办？

傻妞突然看向吴杰，李青青很喜欢吴杰，能不能把吴杰也弄死，然后他和李青青埋在一起，这样李青青晚上就不怕黑了。

里面房间里，李青青已经不再喊痛了，没有了声音，好像真的要死了。

傻妞看看里面，又看了看吴杰。

吴杰低着头，坐在门口的坎上。

傻妞慢慢地靠近，来到了吴杰的身后。

她正要动手，吴杰起身了，他比傻妞高很多。

傻妞想起了以前和吴杰打架的事情。

她打不过。

算了。

傻妞开始朝着另一边跑去。

神仙娘娘，神仙娘娘！快救救李青青吧！

这一章也有红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李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