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下 第2章 傻姑娘

村子里新来的外地媳妇儿……她是神仙娘娘变的。

整个村子，只有傻妞知道这件事。傻妞想，一定是因为她是整个村子里神仙娘娘最喜欢的人。

傻妞今年十七岁，她妈也是外地媳妇儿，二十年前“嫁”到这里，经历了很多事情，现在已经看不出外地媳妇儿的模样了。

这段时间正是农忙时刻，傻妞妈天天泡在田里，没有空管傻妞，便把她关在地窖里。

傻妞哪里是关得住的人，她妈前脚走，她后脚就偷溜出来了，地窖关不住，就别说家里的锁了，傻妞出去也不为别的，她一个人偷偷去森林里找野果子吃。

昨天，傻妞和往常一样找到了一大串拐子果果，还抓到了一条乌梢蛇，她左手提着果果，右手提着蛇，正要回去给妈妈看她多厉害，耳朵捕捉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随着声音，傻妞远远地看到了一群人，她视力好，很快就认出来那是给村里人送媳妇儿的媒人们。

傻妞赶紧跑到旁边的灌木丛里躲了起来。

杏花村位于大山深处，平时和外面的交流非常少，每年都会有一些外面的人进来，这些人是给村子里娶不上媳妇的男人们送外地老婆。

这些人送外地媳妇来的人，一般都是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每次来村子里还会给村子里的小孩子拿糖，村子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她们。

傻妞也喜欢糖，那个时候她才八岁，看到别的孩子去拿，她也傻呵呵地跟着去拿糖吃。

那天天气特别好，她一路小跑，嘴里含着糖，手里拿着两个，要给她妈。

她妈妈本来在屋檐下发呆，脸色惨白，看到她时，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可下一秒看到了她嘴里的糖，脸色就变了。

“哪儿来的？”

傻妞人傻，看不出来妈妈已经生气了。

“姨姨给的。”

“哪个姨姨？”

“就是那些不认识的姨姨。”傻妞指了指另一边正在迎接新媳妇儿的人家。

傻妞妈听了她的糖是从哪儿来的，又听她说那姨姨真好，直接就是一巴掌。

女人的恐惧愤怒和被背叛的感觉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暴力，怎么能这样对她，整个村子，她就只有一个傻子女儿是她这边的，她怎么能去吃仇人给的东西，还要说人家人好！

傻妞小腿上全都是一道又一道被打出来的血痕，无论她怎么哭都没有用，她妈像是疯了一样。

“你去拿她们的糖吃，你怎么不把我的肉割下来吃！”

傻妞妈打着打着又去拿了刀，她像是疯了一样，不能忍受自己在这里唯一的支撑不站在自己这边:“你别吃糖了，反正那么喜欢那些姨姨，你来把我肉割下来吃了，你去找她们！和她们一起把我吃了！”

傻妞只能抱着她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她再也不敢了。

那一次真的吓到傻妞，她妈妈会说她笨，会咬牙切齿地戳她，会掐她，可从来没有这样打过她，也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从那以后，那顿打骂的痛和妈妈的哭就和这些人联系起来了。

傻姑娘的心思和小孩子一样单纯，在她看来，妈妈打她肯定有她的道理，她不会怪她妈妈打她，她傻，当然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那就是那些人的错，都怪那些人，虽然还不懂那些人做错了什么，但肯定是他们的错。

从那以后，她只要看到了那些人，她就会躲起来，然后等到妈妈回家，就在妈妈面前骂那些人。

她还专门找村子里的李青青学习怎么骂人，怎么难听怎么骂。

那些人想要打她，她立马就跑，一群爬山上来的人，又累又难受，哪里跑得过这个傻妞。

她跑回去，就把自己怎么骂这些人的话，全部告诉了自己的妈妈。

什么烂手烂脚，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她妈妈虽说不说话，可是明显更高兴了。

小傻子一共就这点心眼，全用在自己妈妈身上了，妈妈高兴，她也高兴。

于是下一次，光是骂人已经不能满足这个小傻子了，这小傻子偷偷躲起来，在那些人路过的时候，快速地拿石头砸他们的头。

她丢得又准又快，下面的人疼得嗷嗷叫。

回去的时候，她把事情告诉她妈妈。

果然，她妈妈好高兴，一直摸她的头，傻姑娘心里头那一个高兴。

这姑娘就想着，等她再长大一些，一定要把这些人砸得头破血流，那样妈妈肯定会更加高兴。

于是，这一次，她看到了这些人，都顾不得要回去了，她躲在灌木丛里，又看到了蛇，心里头盘算着用蛇去咬他们。

到时候，把他们被蛇咬了的样子告诉妈妈，妈妈肯定会高兴好几天。

那边一行人大概是走累了，在那边大石头上坐下来歇脚。

傻妞听到了那边的人的说话声。

这些外地人说的都是普通话，杏花村的人大多数都不会说也听不懂，但傻妞不是，傻妞的妈妈会说普通话，从傻妞小时候开始，她妈妈也是教她说普通话。

她起初学不会，她妈妈就只用普通话和她说话，一个想和妈妈说话的小傻子就这样学会了普通话。

傻妞听到那头的人特别愤怒。

“我真想杀了她！”

“哥，她害死我们两个人了！”

傻妞对于死很敏感，忍不住伸出头去看。

一个男声不耐烦地说道:“一路上说个没完了是吧，都说了，那只是巧合。”

“女人就是这样，不适合做生意，容易感情用事。”另一个男声说道:“要不是她莫名其妙把人腿打断了，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文化人，这估计能拿更多钱，现在腿也断了，只能便宜卖了。”

傻妞偷偷探出头，想要把蛇放出去，然而，下一瞬间，她呆住了。

神仙……神仙娘娘？怎么会？

傻妞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热，浑身滚烫，她妈背着她走了二十几公里去隔壁山看大夫，大夫说没救了，让她妈准备后事，她妈不甘心，一边哭一边背着她去了山顶的神仙娘娘庙，求神仙娘娘救她。

傻妞永远都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她当时睁开眼睛，一张饱满的脸撞进她的视野。

那是神仙娘娘。

神仙娘娘在傻妞心目中的位置和妈妈是一样的，她这些年一遍又一遍地要妈妈讲这件事，每次听到，她都会觉得整个人特别舒服，像是被一百个妈妈抱着那样舒服。

村里从来没有这种脸的女人，大家都灰头土脸的，不是神仙娘娘那种脸。

她吓得缩回了头，手里的蛇也跑了。

好在，那些人还在吵架，没有注意到灌木丛的小插曲。

“哪里是我打断了她的腿，是她要跑，老二才打断了她的腿，老二现在都死了，你们还要骂他不成？”

傻妞睁大了眼睛，本来她就陷在对方和山顶庙里的神仙娘娘长得一模一样的震惊中，她还觉得不可能，怎么会有人和神仙娘娘长得一模一样。

这些人不知道这是神仙娘娘吗？

是了，这些人都是坏东西，神仙娘娘肯定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是神仙娘娘。

傻姑娘也是人，因为人傻，总是被其他人欺负，可她身上几乎没有唯唯诺诺的气息，这是因为这傻孩子的认知里一直藏着一个声音，她是神仙娘娘救回来的孩子。

别人都不是哦。村子里还曾经有个大人，也是生病了，那个大人家里送了好多东西给神仙娘娘，傻妞当时就躲在外面，看着这一切，结果神仙娘娘都没有救。

神仙娘娘只救她，肯定是只喜欢她。

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喜欢听神仙娘娘相关的所有事情，也能够记住那些事情。

整个村子，再也找不出比这傻姑娘更虔诚的人。

现在，她听到了这话。

她心里立马就想起了大家经常说的话——

“去去去，你这个傻子不要用手指着神仙娘娘，冒犯了神仙娘娘，到时候神仙娘娘趁你睡着了来割你的耳朵。”

对神仙娘娘不尊敬就会被割耳朵，而这些人，他们打断了神仙娘娘的腿，所以……人死了。

很合理。

傻妞只觉得对方肯定就是神仙娘娘。

那边的男人不耐烦了，也不休息了，拖着人就走。

傻妞等他们走出好远，自己这才出来。

她脑海里全都是这一次的外地媳妇儿有一个是神仙娘娘变的。

傻妞从另外一条路往回跑，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妈妈。

“妈妈，神仙娘娘来了！那些坏东西把神仙娘娘带来了！妈妈，我们快点拿东西去拜拜神仙娘娘！”

傻妞妈背着一大背篓红薯藤，正累着呢。

傻妞还在拉她:“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是神仙娘娘，还打断了她的腿，我们快点去讨好她，让她永远最喜欢我们，不喜欢其他人。”

这一刻，她还怪聪明的。

今天有两个外地媳妇儿进来了，这么大的事情，傻妞妈自然也知道这事，她路过那些人的时候，看了一眼，当时还听到那些人说，其中一个被打断了腿的年轻女人是大学生，叫明文。

女儿说的神仙娘娘应当就是这个叫明文的大学生。

傻子女儿一来就说胡话，她没好气地说道:“再胡说八道，一会儿神仙娘娘来割你嘴巴了。”

傻妞妈完全不信那个城里来的女大学生是神仙娘娘变的。

若她是神仙娘娘，若是神仙娘娘真的在，只要那端坐在神庙里面的娘娘睁开眼睛，朝这座山看一眼，这座山至少也要死一半人。

傻妞没察觉到她妈妈不高兴，还以为她妈赞同她，立马说道:“妈妈，你怎么知道的，他们有人打断了神仙娘娘的腿，神仙娘娘就把他弄死了。”

傻妞一边说一边收拾自己平时藏起来的红薯，那是她自己囤了好长时间的粮食，一边拿一边说:“我要把这些都给神仙娘娘，到时候我求求她，她肯定还能把我变聪明。”

别人都把她当做傻子，可傻妞从来没有觉得难过，她可是神仙娘娘救回来的孩子，现在神仙娘娘来了，还只让她和她妈妈知道，谁还能说她是傻子。

傻妞没有发现自己妈妈反讽，以为她妈妈相信她。

傻妞妈彻底没脾气了，把背篓放了下来，想起了这个孩子之前胡说八道差点被人打，这一次又是这种事情，不能让她出去乱说，就把人拉到了一边，嘱咐道:“管她是什么，你别跟人说这种话，知道吗？”

傻妞:“可是……”

傻妞妈又累又难受，已经没有耐心和傻女儿好好说话，直接采取最有效的沟通方式，吓唬道:“你要是敢跟人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扔进粪桶里淹死。”

傻妞立马就闭嘴了。她总觉得她妈妈会过分，她可是神仙娘娘救回来的人，怎么老是要把她淹死在粪桶里？

傻妞妈依旧不放心，又把人关进地窖里。

傻妞从地窖出来，见妈妈在屋檐下，她其实想跑出去，可是毕竟妈妈就在那边看着，她又不敢了。

这一次她爬到了窗户上坐着，伸着脖子望着另一边，她还想再看看神仙娘娘。

可她一直都没有等到神仙娘娘出来。

晚上，傻妞妈一直没睡，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她男人的呼吸声，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似乎要下雨了。

后半夜，外面突然敲锣打鼓的，还有人来敲门，让她们出去帮忙找人。

傻妞也被吵醒了，小孩子喜欢看热闹，立马跑出去看什么情况。

外面一群人拿着火把，说是新媳妇跑出去了。

神仙娘娘？

傻妞赶紧穿上鞋子，刚出门，那边的人就回来了。

一群人拖着一个人，走得非常慢，原来他们找到人了，这时正把人拖回来。

地上的人已经不能说是人了，四肢并用，不停地折腾着，四个男人才把她按住，老光棍上去狠狠地踢了她几脚，她才停了下来。

彼时，漆黑的天空，一道又一道的闪电从天边划过，仿佛在追着什么跑，炸雷一声一声地下来。

可又什么都没有打中，怎么能什么都没有打中呢？傻妞在旁边都着急了。

人群中，只见一道黑影冲了出来。

“你们别打她了，神仙娘娘生气了！”

傻妞这个时候也看到了，地上的人不是神仙娘娘，可是她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神仙娘娘生气了，神仙娘娘不喜欢他们做这种事情，神仙娘娘想用雷劈死所有人。

这时，又一闪电划开了夜空，闷雷滚滚，仿佛那云端上有神明看着，此时此刻正在为这一切发怒。

其他人压根没有听清楚傻妞在说什么，只当是这个傻姑娘又在发疯了。

“走走走！”

傻妞妈也赶紧出来，把女儿往回拖。

这件事像一个小插曲，那头的人继续把那个逃跑的女人往回拉。

傻妞妈听到其他人都在劝他别踢了，踢死了谁给他生儿子，毕竟花了那么多钱才讨到这个老婆。

傻妞妈妈捏紧了拳头，可只是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往回走。

傻妞像个犟牛一样，听着天上的雷声，还在一个劲地和自己的妈妈说:“神仙娘娘生气了，她生气了。”

傻妞妈用尽了力气，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拖着女儿避开那些人。

她没有回头，她也不敢回头。

村子里藏不住事，第二天早上，傻妞妈就听到隔壁阿婆说，昨天逃跑的那个春花死了。

隔壁的阿婆说起这件事，像是再说个大新闻，唾沫直飞。

本来这个新媳妇晕倒了，老光棍就把人关在柴房里，出来的时候，老光棍不放心，怕她再逃，就又转回去把人手脚都绑起来了。

早上去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柴房的窗子开着，往那外面一看，新媳妇儿一头栽在窗子外面的石头上，手脚还是绑着的，但身体已经凉了。

最后阿婆感叹道，这些外地的媳妇儿都是纸糊的，不像村子里的女人好，不知道好好过日子，都绑起来了还想跑，这不，命都丢了。

末了，她感叹了一句，还是我们本地的女人本分。

她说完又想起眼前的女人也是外地媳妇儿，又补了一句:“老李也是命好，还好娶的是你。”

傻妞妈在旁边听着，没吭声，她的目光逐渐看向了另一边的悬崖。

悬崖上，一个小小的庙便在那里，那里面是端坐在上面的神仙娘娘，她闭着眼睛。

而此时，她的好大女正在筹划新的事情，这姑娘虽说傻，可她觉得红薯送给神仙娘娘拿不出手，于是傻姑娘偷了她妈放在床下的一小瓶蜂蜜。

她要去找神仙娘娘。

傻妞觉得神仙娘娘可能是受伤了，所以打雷打不准，等她好起来了，肯定能把所有人都打死。

也许是因为从小被人说多了神仙娘娘的威严，导致她总觉得神仙娘娘会打死所有不听话的人。

傻妞在心里已经决定好了，她要想办法讨好神仙娘娘，趁着大家都不认识神仙娘娘，她要把自己变成神仙娘娘最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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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你这是在做什么？”安大姐进来时，老人闭着眼睛，两只手在耳朵边扇动着。

安大姐回来以后，并没有把这一次的事情告诉老人家的后人，而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老人家自从和她说开了，好像就再也回不去之前的知识分子状态了，一直神神叨叨的。

老人家的耳边是外孙女的声音。

“那个女孩，我甚至没有机会知道她的名字，她被那些人杀死了。我一定要为她报仇，也是为我自己报仇。”

“嘘，我外孙女在给我传信号。”老人家的眼睛里全是泪水，说道:“她在哭，她哭着说，那些人害死了一个年轻姑娘，她想救那个女孩，她想要保护那个女孩，可她的能力不够，她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死去，她很痛苦。”

“阳老师……”安大姐本来想要笑说不会有这种事情。

眼前的老知识分子眼泪都出来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对于这个老人家来说，她此刻的感受都是真的，她是真的在难过。

她的世界里，她的外孙女就是在遭遇这样的事情。

安大姐蹲了下来，一边给老人擦眼泪，一边用她的话安慰老人家:“没事，你外孙女是神明转世，很快就会好起来，她会给那个女孩报仇。”

这一章也有红包。

文里村子里的人都是说方言，但为了让大家能理解，所以写的时候肯定都转普通话了，大家默认他们说的是方言就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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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