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乌一路跑到寝殿外的花园,便再也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怎么回事......
方才在台上时,她全神贯注在寒君的刀上,突然胸口一阵钻心似的疼痛。她法力一泄,手中不稳,才差点被砍伤。
这口血被她忍了许久。她知道,若当着母尊面儿吐出来,恐怕寒君父子就不只是关禁闭和移交军权这么简单了。
璇乌看了眼四周,见有侍女过来,想了想,默默往魔殿后的无生崖去了。
断崖之下,幻海波涛滚滚。璇乌走至崖边,方才赤妩在席间说的话,亦如这海水一般,汹涌而来。
“小公主,又有什么心事啊?”
出声的是断崖边一棵老桃树,已不知活了多少万年,连它自己也记不清了。璇乌幼时常和寒君来这里摘桃子吃。它结的桃子又甜又大,吃了还能增长法力。只是老桃树脾气不太好,若你搅了它睡觉,它便不让近身,有时还会把人摇到幻海里去。
璇乌有次便被它摇落到了海里。她不敢去找母尊评理,便站在桃树下骂了它半天,说它活了几万年也没修成个人形,活该在这里呆一辈子。
谁知老桃树非但不恼,反而笑呵呵道:“修成人有什么乐趣。我每日在这里观海听风,看日升日落,高兴了,再赏你们几颗桃子,有趣至极也。”
璇乌直骂它老妖精,不要脸。
后来大了,修炼得厉害些,这些桃子于她而言便没什么作用了。但她依旧喜欢来这里。偶尔静坐片刻,偶尔也会和老桃树说会儿话。
现下听见老桃树问她,她也不答,转身走到树下盘腿而坐,运功疗起伤来。
老桃树见她不语,也未追问。
等到幻海将日乌完全吞没,风也着了凉,璇乌忽然低声问它:“老妖精,是不是只有我不一样。”
老桃树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小公主指什么?”
璇乌问:“魔族史上,是不是只有我身上有着仙魔两族之血?”
老桃树道:“这个嘛,老身虽活了几万年,经历过好几代魔尊统治,但和神仙谈恋爱的,确实只见过你母亲一个。不过,老身母亲曾说过,很久很久以前,仙魔两界往来频繁,十分和平,六界也并非如现在这般界限分明。想来那时,仙魔两族结亲应很常见。”
璇乌眉梢一挑:“你还有母亲?”
“这是自然!”老桃树音调拉高,枝干仿佛也支棱了起来,“老身母亲可是王母娘娘园中的一棵蟠桃树。当年,要不是月老吃了蟠桃乱吐核,老身也不会落到这里来。”
璇乌听了竟有些沮丧。没想到一颗老桃树的血统比她还纯!
她两眼一耷:“看来确实只有我不一样。”
老桃树呵呵一笑:“为何要这般执着于和别人一样?当年老身若没来这里,可能便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般,继续留在王母的蟠桃园里了。虽不知那又是怎样一番境地,但老身现在的日子惬意的很,也不去想那未曾发生的‘可能’了。长在无生崖边,也许就是老身的命。至于小公主你的命嘛,还得你自己去摸索和接受喽。”
璇乌似懂非懂:“所以您是说,命既如此,便只有认命,听之任之了吗?”
老桃树道:“非也,认命并非不作为,而是顺势而为。老身本是棵桃树,这是我的命,我改不了。但能长多高,能结多少颗桃子,甚至给谁吃,却可由老身自己说了算。”
老桃树说完,抖落一颗桃,落在了她的掌心。
夜风撩拨树叶,簌簌作响。璇乌的心,此刻却静了。她看着掌中桃,静默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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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殿时,宴席早已散去。宫人们往来穿梭,收拾着杯盘酒盏。到了寝殿外,守候在此的侍女告诉她,方才寒君命人送来了一坛酒和一封信,已放于寝殿桌上了。
璇乌慌忙进殿,拿起桌上信纸展开细看:愿赌服输。不管怎样,今日是我先掉了武器,这坛酒是你的了。记得给我留一碗,等我出来再饮!
璇乌笑了。她自知寒君的武器是被母尊击落的,算不得他输。但他俩相识多年,已无需计较这些。他既将酒送来,她便慷慨收下。等他出来了,再一起好好畅饮一番。
璇乌撕开酒坛上密封的宣纸,酒香扑鼻而来。她当即斟上一碗一饮而尽,好喝得心尖儿打颤。
不愧是珍藏了两万年的酒!
她又找来一空坛,将酒分出去一半,细细将口封好,等着寒君出来后再喝。另一半,她打算带去与石头君分享。上次离开时,她已许了承诺,必说到做到。
刚把两坛酒收好,转头一看,不知何时,离女站在了门外。
“母尊。”璇乌垂首喊道。
离女颔首,走进殿中坐下,却半晌未语。
壁上烛火摇曳,烛芯“啪嗒”作响。璇乌静静看着母尊的侧颜,竟发现了好几缕白发。是从什么时候起,母尊开始变老的呢?
她心中漫出一片酸涩,又想到席间之事,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于是开口道:“母尊,虽然您已经下令,但孩儿还是想再为寒君说句话。今日,确实是孩儿在比试中恍了神,才差点受伤。夜将军也是爱子心切,才出来领罚。还望母尊不要因此疑心他们有不臣之心。我和寒君相识多年,他是何品行,我最清楚不过。子必如父,夜将军定也一样。”
离女问:“你觉得,我的惩罚太过了吗?”
璇乌道:“孩儿只是觉得,寒君父子本无恶意,却受了惩罚,所以心中愧疚难当。”
离女微微叹了一口气:“璇儿,你以后必将坐上我的位置。那时,你是君,寒君是臣。若他日后犯了错,难道也是一句‘相识多年,知其根底’便可随意放过吗?”
璇乌沉默不语。
离女继续道:“你方才说,今日是因你失误,才致二人受罚。可若没有我出手,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即使他是无心之失,却也差点酿成大祸。这次有我救你,那下次呢?”
说到这,离女神色一凛:“为君者,不可太过仁慈,要有错必罚。今日寒君虽未伤你分毫,可他明知你身份,仍鲁莽行事,自应受罚以示警戒。你说子必如父。那寒君如此轻率行径,夜将军便难逃罪责。再加妖族一事还未查清,收他军权也是情理之中。”
璇乌仍旧垂首不语。她只是有些不解:为君者,难道就一定得是高高在上的吗?
离女见她神色闷闷,目光软了下来,转了话峰:“今日见你游龙鞭炼化得不错,应费了些工夫吧?”
璇乌轻轻点了点头。
“你做得很好,但还远远不够。”离女看向璇乌的眼睛,璇乌不由自主对视过来,“你要记住。以后你掌管的,不只整个魔界,甚至还有妖族和灵族。你要面对的,更是六界八荒。魔族树大招风,是非亦多,若太过心慈手软,稍有不慎,你和你的族人都会被生吞活剥。待你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许多东西,你都必须学会舍弃。”
璇乌不禁颤了一颤,心中生出一丝迷惘。她真能成为母尊所期盼的人吗?
离女似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站起身将她轻拥入怀,语气中带了丝无奈:“你还是像你父亲多一些。”
这是璇乌第一次听见母尊提起父尊。
她的眼眶莫名一酸,低声问:“母尊,父尊他......他是怎样一个人?”
离女的脸贴着她的额发,声音很轻,好似从遥远的某处传来:“他......很好很好。那条龙须,便是当年他在海底看守应龙时,应龙赠与他的。当时应龙受了雷劫,被天庭囚禁在海底监狱,命在旦夕。你父尊日日用仙力为他续命,还偷偷解了他身上的枷锁,终使他活了下来。应龙为了谢他,便扯下一根龙须作为谢礼。”
离女说到这,不自觉地笑了笑:“后来,你父尊对我说,当时他并不想收这龙须,对应龙说他拿这须子无用。那应龙也是个脾气倔的,当即便说,这可是修炼神级法器的上等材料,许多人为了取他龙须还丢了性命,你父尊竟还嫌弃。要是敢还给他,就拿这龙须将你父尊绑了,扔回天界去。你父尊便只好收下了。再后来,也是因为这条龙须,我认识了你父尊。”
璇乌靠在离女胸膛,静静听着她有力的心跳声,她已许久未和母尊如此亲近了。父尊——这两个于她而言模糊的字眼,此刻好似也终于清晰了一些。
她犹豫片刻,有些忐忑地问出了那个害怕问出口的问题:“母尊,那父尊他......他还活着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寂寂大殿,母女二人默然相拥。耳旁心跳声,好似停了一下。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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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老桃树伸了个懒腰,抖抖枝叶,正欲休生养息,忽而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走到了断崖边。
“公主殿下,你怎么来了。”
身影看着远方墨色海面,不客气地说道:“还不改口?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棵老树砍了,扔去做柴火。”
老桃树呵呵一笑:“公主殿下这火爆的性格,不也没见改过吗?叫公主叫习惯了,喊主上实在别扭,还是别为难老身了。”
离女“扑哧”一笑,坐到了桃树下面。
“老妖精,今日我又长了一岁。”
“是吗?”老桃树发出疑惑的声音,“可老身瞧着,公主殿下亦如当年,倾国之姿不减分毫啊。”
离女白了桃树一眼。
老桃树继续说道:“今日小公主也来了。但老身瞧着,她与殿下倒越发不像了。”
“她是不像我。”离女喃喃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老桃树道:“这便不能说与公主殿下听了。若是被小公主知道,她也得劈了老身当柴火。”
离女哼了一声:“你这老东西,在这活了几万年,恐怕听了我魔族不少秘密吧。”
老桃树又是一笑:“确实如此。不过,你们总来讲与老身听,老身又跑不了,这可怨不得老身啊。”
离女听罢扬了扬嘴角,安静注视着远方翻涌的墨浪。咸湿海风拂过,吹起她鬓边一缕白发。
忽然,一朵桃花落入手心。她抬起头,纷扬花瓣如细雨般吻上了脸颊。
“哎哟,这可得耗掉老身不少灵气喽。”原是老桃树催动着灵力,开出了满树芳菲。
树下之人顿时笑亦如花,绚烂无暇。她站起身,卸下肩上沉沉的披风,于落英下翩翩起舞。袅袅婷婷,恍如昔日无忧少女。
老桃树卖力抖着枝桠,慈声笑着:
“安乐如意,长寿无极。我的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