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回事?”周中阳问童离,语气既担忧又含着质问。
童离却很平静:“慌什么,蚩尤环在她身上,安心等着就是。”
见周中阳忍下了要叫醒陆灵蕴的想法,童离又回了一众人身边去。
周中阳此时才发觉,陆灵蕴身旁有一只雕花古铜小熏炉,镂空的炉盖中,丝丝缕缕升起一股檀香。周中阳家里两代女主人好香,他打小闻着,鼻子也就挑剔,眼前这香味可不大纯,仔细嗅还有股怪味儿,像是掺了焦腐杂质的劣质香。
山里的夜晚挺冷,陆灵蕴这样席地在石头上坐一晚怕是要受不住,他心疼她可又不敢动她,想起包里还有件厚衣服,就想着拿来给她盖一盖。回到大伙睡觉的地方,一眼就看见童离坐在睡袋里,她倒是很知冷知热。
周中阳从包里拿了衣服,走了两步又停下,望着童离身旁那只一模一样的小熏炉说:“点的什么香,一股腐朽味!”
“鼻子倒是好使,魇魂香!”童离说着又拨了拨炉中香粉。
周中阳拎着衣服去给陆灵蕴盖上,不一会儿又返了回来,往童离对面一坐说:“你这香,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什么名堂?”童离反问。
周中阳又问:“我们都睡了,你怎么不睡?”
“我要是也睡了,你们八成就醒不过来了。”
“什么意思?”
“魇魂香,又叫魅骨香,尸魅的魅。它是用已开灵智的亡人尸骨取的,我师父一共也就留下这么点。这香一旦燃起,香尽之前,被香气所摄魂魄不受冥府管摄,今晚这香是保你们命的!”
“你是说,我们睡着了会有危险?”
童离打量着熟睡的众人说:“这里虽然是人为设的局,但既然有黄泉路、忘川河,就会有引魂使,魂魄到了这里就得按规矩走一遭往生路。睡梦中的魂魄,会看到自己的三世因果,知道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会恐惧、会愤恨、会遗憾、会不甘,但都会被喂孟婆汤忘却前尘旧恨,然后被引渡。香灭之前,无论魂魄是渡河而去,还是落入忘川,睡在这里的肉身都不会再醒过来。”
周中阳此时才有了些许后怕。他想起刚醒来时的那种感觉,心痛、绝望、害怕,心脏砰砰直跳,脸还是湿的,说不清是汗还是泪,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说:“可是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些,什么来去因果。”
“你当然不记得,谁能允许死而复生的人记得阴司的事?即使有些模糊印象,也会觉得像是噩梦一场。再者魇魂香燃着,你可以理解为魂魄催眠,这样主神对所见所闻就不会太过敏感,以免受不住,即使醒来也会疯傻。
周中阳望着那香若有所思,问她:“那她呢?她有危险吗?”
童离朝三生石边看去,黑暗中只能见到一小团影子,一动不动。
“她也是个守护者……蚩尤环在,她的魂魄不会走往生路,是安全的。”
周中阳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是安全的,他就放心了。
他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陆灵蕴身边,她面上并没有痛苦之色,呼吸也平稳,只是眼角的血泪似乎又多了一些。他想给她擦一下,但又怕影响她,看了一会儿,只能挨着她坐下来,时不时看一看熏炉中的香,盼着天快点亮,盼着香快点烧,盼着大伙平安,盼着她快点醒过来。
龙煜是第二个醒来的,他睁开眼后良久没有动作,童离喊了他好几声,他才把虚无的眼神挪到她身上。看到童离送过来的符水,他只淡淡说道:“我用不着。”
童离端着碗愣了会儿,倒也不勉强他,又坐回了原处。
随后图戈、三个特种兵、四个孩子也都陆续醒了过来,只有陆震还在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天光微微透亮时,两只熏炉中的香已经快燃尽了,而睡袋里的陆震依然没有动静,陆灵蕴那头也同样没有醒,但是两行血泪已经快要滑到嘴角。
周中阳跑过来找童离,想问问她怎么回事,却听她守在陆震身边轻叹:“真是想不开!”
就在炉中魇魂香的最后一缕香气散尽时,陆灵蕴突然睁开了眼,一口血喷了出来!听到声音的周中阳立刻又跑了回去。
陆灵蕴缓缓起身,可能是腿有点麻,她扶了下身后的石头,才一迈步就又是一晃,被周中阳扶住了。
“去看我师父。”她说得有气无力,可能是觉得视线不清,抬手揉了揉眼,发现手上有血。
“没事。”她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身边的男人听的。
陆震这边童离已经取出了一盒特殊的长针,针柄是金色的,细看还带有一些复杂的图纹。眼看着熏炉中的香要燃尽,她这是打算强行留魂!
也就在这时,陆震紧闭的眼皮动了下,终于有了点反应。
“陆爷!”
“师父!”
大家七嘴八舌喊他,陆震终于睁开了眼。
童离明显松了口气,但脸上随之就又浮现出一抹嘲讽:“想不到你才是最没出息的那个!”
“童离!”龙煜轻声喝止。
童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
陆震缓缓坐起来,望着童离只说了句:“辛苦你了。”
又满目疼爱地望向嘴角带血的陆灵蕴,摸了摸她的头。
阳光从茂密的苍幕中透过来,穿过薄雾,朦胧而安静。
凶险的一晚终于过去了。
陆震起身安排新一天的计划,前方是水路,得扎筏子过河,毒蜂带着几个男生去弄,周围木头多的是,包里也有登山绳,并不算难事。白宣、丹粟生火准备热食,陆震让一宿没睡的两个孩子趁机眯一会儿,他和图戈沿着河道去勘察环境,血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
陆灵蕴闭眼躺着,有些无力地对童离说:“其实你不用太耿耿于怀,与我师父有纠缠的只是童伯恕,不是你师父。”
童离趟在她身边,漠然地望着头顶的枝丫,脑子里全是那个漂亮少年。
他不恋女色,却惟独对一个叫做陆震的人有兴趣,为他甚至不惜舍弃自己好不容易修来的一魂,可那个叫做陆震的人,却什么都不知道。
昨晚她燃起魇魂香,对陆震是存了一些私心的。其他人的梦里要么有她要么有陆灵蕴,必要时会以各种形式出手干预,惟独陆震的梦里,没有三生石,没有忘川河,没有孟婆,更没有接引,有的只是一片混沌。他的主神半昏,在那样的环境里,会勾出他心底最深的执念。他会按着自己潜意识里最放不下的事衍化梦境。
童离发现他一整晚都在找一个叫做童伯恕的人。
而那个人,的确不是她的师父。
童伯恕,只是被那只魇吞噬而无法消解的一缕执念。
如今这缕执念,在上一次他们出天谷时,童伯恕已经还给他了。
童离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有执皆妄。
再次上路,一行人分乘了两只木筏,陆震让人在每只筏子上又竖了根细杆,在每根杆子上挂了一枚铜铃,稍有动作,那铃铛就会轻铃铃地响。
有了荒屋中的经历,毒蜂知道这玩意儿跟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有关,上一次他就中招了,这会儿就很小心,问道:“陆爷,挂这个,是因为周围有脏东西吗?”
陆震说:“这东西不是为防东西,这是引魂铃!”
“引魂?引什么魂?”毒蜂略有些紧张,这不就是主动招鬼吗?
陆震说:“给我们自己引魂!”
他倒不是故意吓他们,而是这个地方是冥路,特别是经历昨晚凶险的一幕,大家的魂魄不稳,很容易发生丢魂的事,所以这枚引魂铃,就是告诉魂魄,跟着走,别走岔!
挂好铃铛,陆震和图戈带着龙煜、童离、血莺和毒蜂在前,其他人乘另一只筏子在后,顺流而下。
耳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铃音,陆灵蕴抱膝坐在筏子上,望着前方木筏上师父的背影出神。他来此是为了童伯恕,可童伯恕也不过是个虚妄的念想。此行若见不到他,师父或许会失望,而若是见到他,也不一定就会欣慰。
越往前走,河道越开阔,水流也放缓了,木筏驶出了茂密林子,河中再无耸立着的高大树木,天光大亮,阳光铺撒下来,一时还显得有点刺目。这种明亮,让久处暗林中的人都有点兴奋,好似从暗无天日的阴司又回到了阳光之下。
白宣探着头打量河中有没有鱼,被青墨抬杆溅了一脸水,她追过去娇俏地给了他两巴掌,青墨只是笑着并没有躲。
若不去想此行的目的,湖光山色,情真意切,倒是无边美好。
她望向撑筏的周中阳,他眉目温柔耀眼,朝他宠溺的笑。
她也笑了,心下却莫名有点难过。
大约是感觉到了前方还有道视线透过来,陆灵蕴抬眸看去,正对上龙煜的目光,男生们在撑筏子,他手里也有一根杆子。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提醒他当心伤口,龙煜弯唇朝她点了点头。
一路湖光山色,让大家紧绷的神经都有些放松。木筏行至两坡壁中间,河道又开始收窄,筏子开始在两岸的阴影间穿行。
“雪宝!”银蛇突然大喊了一声,指着斜前方岸上的丛林说,“我看见了雪宝,他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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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有执皆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