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蕴到那儿的第二天,心绪其实已经平静了许多。亲缘、财富、地位、名利等等世俗羁绊于她都不存在,情爱之事也并非入骨入髓。她从小到大,其实没太多执着的人和事物,除了养她长大的师父之外,觉得没什么不能放下的。而这一次师父就在身边,不管要面对什么,两个人一起,总好过留她在家里忐忑不安。
与她不同的是,周中阳很焦心。
他都悔死了,就差那么一点,他要是能再早到一点,兴许就能赶上了。
王睿说,就算赶上了你也什么都做不了,别瞎想了,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
可周中阳就是觉得不安,之前他们只找陆爷,为什么这次,连陆灵蕴都接走了呢?
他动用一切关系和利益去查那辆车,去打听陆爷师徒这次的任务,可无论是他自己问到的,还是李炤和赵骁靠关系传过来的话,都是叫他别打听了。
龙煜知道自己那些手段,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想要追陆灵蕴的下落就有点难,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放出了鬼侍。但这次的结果比他探陆灵蕴宿舍那次还糟,那次他还能感知到自己的耳目是被另一个更厉害的灵体吞噬了,而这次他放出去的耳目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别说有消息带回来,他甚至感知不到一丝一毫关于它们的信息,就像都凭空湮灭了。
午饭后不久,钱八爷来请陆震,说有位“故人”要见他。陆灵蕴要跟着,钱八爷倒也没拦。
在小白楼顶层的一间小屋里,他们见到了陆震此生都不想再见的那位“故人”。
那人穿一身藏青色对襟立领的马褂,静静地坐在一方厚重的红木桌后面,他满头华发,脸上却几乎见不到褶子,但看那眉眼确实是一位老人。这副神韵,让陆灵蕴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见他们进来,桌后的老者徐徐开口,声音苍老,但很是沉稳:“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十八年了,的确是好久,我老了,你倒是越来越年轻。”陆震盯着眼前的老者回应道。
“年轻”的老人淡然一笑,抬手请他们坐。陆震看了眼陆灵蕴,示意她也坐。两人在老者对面坐下后,老者朝钱八爷点了下头,对方十分恭敬地退出去,又把门带好。
陆震从见到这个神秘老者开始,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此刻面色已经十分沉重。陆灵蕴反观坐在对面的人,神色一脉平和。他倒了两杯茶递过来,缓缓说道:“陆震你这些年,可有想过当年一同探墓的朋友们?”
陆震眉峰不易察觉的动了动。最初几年他确实常常想起,一宿一宿的噩梦,后来随着陆灵蕴一天天长大,她像是照进那片深渊的一缕光,让他渐渐平静下来,很少再主动想起那件事和那些人,也不再噩梦连连。此刻这老者又一次提起,陆震恍惚觉得那已是上辈子的事。
老者的声音低沉萧索:“你们当时去了二十一个人,回来了九个,你可知道除了你之外,另外八个在此后的几年里,或疯或病或横死,已经都不在了。”顿了顿又说,“可能也包括童伯恕。”
“童伯恕”这三个字一出来,陆震胸口明显起伏,似乎是在极力隐忍什么。
那次的任务太过惨烈,他只当出来的九个人是死里逃生,却不知道其实死里逃生的只有他自己!童伯恕的死,难道也和这件事脱不开么?
“你不要激动。”老者淡淡地安慰,“我说这些不是想刺激你,是想告诉你那座天谷墓的真相!”
“什么真相?”陆震声色微变。
“回来的人陆续出事,起初大伙以为横死是意外,生病是常态,探墓出来疯傻也不是没有的,直到两年里死了四个人,才引起组织的注意。当时你已经是半隐,童伯恕更是无从找起,查过那两个幸存者之后,才知他们早已丢了魂!”
老者似乎在观察陆震的神色,见他颇感意外,才又说道:“两人中一个已经痴傻,另一个卧病在床,回来这两年一直养在家里,只能说明他们丢魂,是丢在了天谷的墓地中!大家以为的死里逃生,其实根本就是虚妄,去过了便无处可逃,因为那里根本就是一座摄魂阵!整个天谷,都是一座威力无比的摄魂阵,但凡有魂有魄的东西靠近,无一能够活着出来!”
陆震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连陆灵蕴都惊了,竟有这么凶险的地方,而她师父竟然去过!
陆震震惊之余仍不愿相信:“这说不通,丢了魂的人怎么可能撑几年之久,就算有些本事在身,两三个月也命归黄泉了!还有,既然无一能活,怎么我活到了现在!”
老者声音沉稳:“能多活几年,也许该感谢童伯恕,据我所知他为了带你们出来,动过你们的魂魄,出来的几个人,全靠一丝残念在撑着!但魂留在了那里是事实,死亡是早晚的事。至于你,你没事大概是因为你随身带了这个东西!”
老者从兜里摸出来一样东西,轻轻放到了桌面上。陆震一见这东西,脸色就是一变!
陆灵蕴细细打量那件东西,那是枚手镯样的玉石,青灰色,还有斑斑岁月的痕迹,一望便知年代久远。镯身是个宽扁条,内壁光滑,外壁雕着四个对称的龙首,但龙的长相却与现在绘画中的龙不同。它们双眼圆而突出,鼻子宽扁像猪,嘴巴宽平,一排牙齿像水牛或者鹿牙,一对短角又非牛非鹿,多种动物的元素综合在一张脸谱上,竟神奇的颇具气势,尽显古龙图腾的磅礴大气,四条龙首尾回旋,似乎还能听到雄浑的龙吟!
老者说:“这枚蚩尤环曾丢过一次,是伯恕找了回来。他说他曾多次在古巫蛮的祭祀中见过大祭司戴着它请神祭天,虽是件装饰,但也不排除有礼器的用意。所以你们去天谷时他将它带了去,你平安无事,多半因为童伯恕把它给了你。“
这枚蚩尤环陆震曾见童伯恕把玩过,陆震当时年轻见识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看着是个手镯,他还打趣童伯恕雪肤花貌,跟这玩意儿倒是挺配,童伯恕也不解释,扔他怀里让他先收着,陆震便把这东西揣了一路。后来发生变故,童伯恕护着他们从墓中逃出来,被接应的人接走,陆震就再也没有见过童伯恕,这枚蚩尤环也被接他们的人收走了。
实在不是什么好记忆。陆震盯着那枚蚩尤环问道:“你说童伯恕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从能召唤他的人处听来的。那人说几年前与童伯恕最后一次联系,伯恕说他要回天谷墓去,还说此去九死一生,算是先行告别。”
“伯恕向你们告别?”
陆震心里隐隐作痛,他都没有和他告别。
“也许是因为有什么契约关系,他有必要做个交代吧。”老者随口解释。
“我想见那个人!”关于童伯恕的事,陆震想问个究竟。
老者笑了,像是听到了一句妄语:“很抱歉,想见他的人太多了,等你做完这次的事如果还活着,或许能见到他。”
意思就是他不配见他,如果要见,需要条件交换。
陆震问道:“这次是做什么?”
老者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看了眼陆灵蕴才说:“你心里其实猜到了,只是要我挑明而已。也罢,就由我来说吧。你当年之所以能半隐不再涉险,是因为你身边这个孩子!你与组织有个十八年之约,如今她已成年,未竟之事是要重启的!”
陆震一张脸变得无比阴沉。
陆灵蕴也觉得心下一沉。她冰雪聪明,已经猜到老者口中的未竟之事,多半就是再探那“有去无回”之地。
陆震声音里带着怒意,几乎是一字一字说道:“当年没有成功,你们是哪里来的自信这次可以?既然是必死的局,倒不用去费那个心力,想怎样你们看着办就成!丫头我们走!”
陆灵蕴跟着陆震起身,才一迈步就听老者开口:“你不想再见到童伯恕吗?”
陆震脚步一顿,骤然回身!
老者说:“你也不必发怒,我们从不强迫人做事,从古至今都是互惠自愿地合作。怎么样,坐下来再聊聊?”
陆灵蕴知道童伯恕对师父非同一般,她轻轻拽了拽师父的袖角,拉他又坐回去。
老者笑盈盈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陆灵蕴却没有好脸色,开口道:“你说童伯恕已经死了?还怎么见?”
“九死一生,毕竟还有一线生机。童伯恕的来历,你们是知道的吧,他不是人,是只魇!”
陆灵蕴听得一惊,她看向师父,他并不意外。她想起那句“组织里神秘的人太多了,还有不是人的”,她盯着眼前诡异的老者,似乎要从他脸上也瞧出些什么来。
老者目光如炬,像是猜到了她心头所想,淡淡一笑对她说:“我是人,只是活得久一点而已。”
继而又说:“魇,其实是一种精魅,精是天地间自然之物——动物、植物、玉石、尸骨等等,吸取了日月玄炁开了灵智,而魅是外貌惑人的鬼,童伯恕正是这样一只精魅!封烟迭起的乱世是他诞生的天时,埋骨所的风水灵脉是他的地利,而他的‘人和’助力,是道学奇才云爻‘夺丹’所致,他恰好沾了她封山聚灵的光,天地灵气汇聚之下倒是修了副好皮囊!”
“说重点!我怎样才能再见到他?”陆震已不耐烦听他揭童伯恕的过往。
“很简单,再进天谷墓!我猜童伯恕之所以又回去,可能因为他这些年用尽办法也无法求生,而魂与身分离必死无疑,天谷墓虽然凶险,但回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他本就是从尸骨中所生,大不了一辈子留在天谷墓中再不出来,或许真的可以再活一活也说不定。”
“这都是你猜的,为的是诱我再去涉险!”
“即便是有万一的希望,你不想争取一下吗?童伯恕曾无数次救你,你若能毁了那座墓,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你不会死,也再不会有生灵被收摄迫害,难道不是无量好事?当然,我说过了我们的合作是自愿的,你可以不去。”
陆灵蕴觉得这老头讲话真是专挑人软肋砍,说是从无强迫全凭自愿,可句句都在把人往他们希望的路上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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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天谷凶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