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凌风忽至,竟有暗香袭来,粉嫩绽于枝头树间。
乌晗被风掠过,双手放入衣袖中本能瑟缩。
一年有四季,四季不同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日应当养精蓄锐、休养生息……她再次叹息,可叹可悲。
被大师兄逮到自己没有去学堂后,她这半个多月日子过得愈发艰难,现在每日除过要学习道法,还要修习剑术,日日被九方尘盯住询问当日课业,问所学所感……
衣袖外露出她新编的小玩意——一条绿草所制的鱼。
是乌晗从依旧冒绿芽的地上摘的青草,她现在寄希望于自己的费心讨好能换得九方尘在教导她一事上的些许宽松,让她能有喘息之机。
去往林中的途中,有三三两两的弟子远远看到她便互视一眼,眼中满是戏谑调笑,偶有几个则对她怒目而视,似是她犯了滔天大错。
这些人目光不善,乌晗对此倒淡然置之,她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行到九方尘平日教她的林中。林中落叶遍地,走上去沙沙作响,有身影独立左手拿书右手持长剑不断比划。
她挠挠头听到声响转过身来,乌晗发现是自己在外门中唯一熟识的师姐。
不知什么缘故,师姐对乌晗向来亲近,见她到了几步走到她面前,亲亲热热拉住乌晗的手,拿出一个油纸包,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你来了,我这有腌制好的蜜饯快来尝尝。”
黄褐色的蜜饯入口便是蜜香,乌晗一咬才发现是用枣制成,怪不得在口中并不软烂嚼劲十足,吞吃入腹后还留有余香。
两人坐在地上不多时便将一包蜜饯吃得一干二净,师姐这才正经起来,她从怀中拿出一本书,翻到有竹片的地方,清清嗓子缓缓开始念起上面句子。
乌晗终于发现,今日来林中给她授课的并非九方尘,而是师姐,她抑扬顿挫先将书本上今日应授道法念一遍,又向乌晗细细讲解起来。
她拦住不断踱步的师姐,师姐疑惑放下手中满是小字的书,乌晗眼尖,发现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对道法的详解。
“师姐,今日怎是你来教我?”
她仰起脸,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突然神色不自在的女子。
师姐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乌晗也没听清,最后面对小师妹越发困惑的表情,她咬咬牙,索性将大师兄找她一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这段时日玄风派上下有不太好的传言,师兄把我寻来让我代为指导你修行。”
传言?
乌晗低下头若有所思,自那日从九方尘剑上下来,寝庐中是有人看她时有恶意。木伊怡本就与同舍年龄相近地位有差的女弟子不合,乌晗刚来玄风派时她们冷嘲热讽使唤她不算,有时还假借练习术法将法术对准她,她暗中整治一番后,没几日那几个女弟子倒互相生出嫌隙,寝庐内好不安分。
不过这几日倒关系好起来,又开始对她冷言冷语……
那些传言乌晗略有耳闻,无非是自己恬不知耻,整日跟在九方尘后面,还好大师兄素来进退有度洁身自好,否则早就清白难保。
本朝新皇即位五年,对女子贞洁要求愈发严格,修行之人虽对此并不看重,可此番传言四起,还是多多少少对二人名声有所影响,尤以木伊怡为甚。
乌晗迟早是会离开玄风派,对此可以一笑置之,可其他人呢?
女孩摇摇头,看得师姐心中一紧,止不住地心疼。
新入门的小师妹还没修行几日便让人如此败坏名声,分明是大师兄也同意小师妹请求才施教于小师妹,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这些整日在林中树后观摩学习的弟子还不知吗,大师兄与小师妹除过教导修行,再无其他。
每次小师妹给大师兄的糕点零嘴都是先给她才给大师兄呢。
她不由蹲下来,对上乌晗愈发寒冷的目光,她心中虽怪异仍开口道:“别看师姐虽是外门弟子,但教你修行一事上可是认真的。”
拍拍手中的书,她接着道:“大师兄将你需要学什么都一一于告诉我,还为你在书页上作上他对此的感悟,修行一事你不用为此担心。”
她说完见乌晗依旧冷张小脸,犹豫半晌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我已经安排人找出传言源头,到时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自然不攻自破,你与师兄……定能照常一起修行。”
定能照常?
乌晗忍不住轻笑,笑意未及眼底。
她不需要照常,只是救出狐妖一事需加快行动了。
*
这是第几日?
九方尘掐指一算,是自己将木伊怡托付他人的第八日。
寒夜里月色朦胧,主峰下有一小小身影手中提灯不住走动,她的神情掩在夜色中,像是看到什么,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笑。
眉眼弯弯,眼中似有晨星闪烁,她高扬起手不断招呼,“大师兄!大师兄我在这!”
她打完招呼忙将地上一个坛子抱起,怀中是坛子手上是灯笼,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晃晃站不稳,九方尘无奈御风下来,使风将她扶稳,又把对她来说过重的小坛接过来。
他冷声问道:“你在此做什么?”
乌晗双手攥住灯,不好意思低下头,口中嗫喏:“这段时间师妹听闻一些不好的传言,传言因我而起,有愧于师兄,特意在此期望能遇见师兄表以歉意。”
话音刚落,乌晗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灯火朦胧下九方尘注意到香囊颜色与自己日常所穿服饰很是搭配。
他急匆匆撇过脸,不动声色往后半退一步。
乌晗视线全在自己脚尖,拿出香囊后她双手递到九方尘眼前:“这是我缝制的香囊,还请师兄笑纳。”
因父母所托,九方尘自小踏入玄门,心有正道潜心修行,修道一途不是没有示好者,皆为成年男女,言行恳切姿态各异,也有人曾向他示好,不是人间顽石美玉便是玄道奇珍异宝。
他从未见过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将所作之物送给自己以表达歉意,而且此物还是香囊。
九方尘再不通人间人情世故,却也知道赠香囊是为表达爱慕之情。
对面之人许久未动也不曾言语,乌晗不禁仰头,男子面容是一贯的冷淡,脸颊微微侧过并不瞧她,许是自己眼花,本就看上去略有寒意的眼半阖,竟生出一丝温柔。
她眨眨眼再次望去,九方尘恰在此时转身,只留下衣袖飘飘的背影。
终归难以分辨那点温暖是否曾经出现过。
乌晗听到他平淡的拒绝,“修道之路艰辛漫长,你年岁尚小,如我族妹一般,更应勤加修行,早日得道。”
男子唤起长风欲走,乌晗见状睁大眼,对已悬空的人道:“师兄不愿接受我的香囊,那我可否……可否……”瞥见九方尘漫不经心扫来的视线,她指指被九方尘放至地上的坛子,“可否以酒赔罪?”
她说着蹲下身将酒坛启开,霎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四散开来,乌晗眼前一亮:这酒不错。
小心抱起酒坛,又将之前一旁放的两个土陶碗添满,她一手一个,左边碗内浓酒被她一饮而尽,右手高高抬起朝九方尘说:“请师兄宽恕。”
鼻尖是甜香酒味,乌晗手腕轻晃,碗沿洒出几滴全顺着手蔓延到腕间……再之后难以窥见,九方尘接过酒碗,女孩脸上不多时便浮现红雾,双眼迷蒙咧开嘴轻笑道:“大师兄,喝呀。”
她脚步蹒跚走得离九方尘又近一点,语调绵软,“大师兄……”
浓酒甜香,向来不喜饮酒的九方尘在齿间仍有留香时不得不承认,这人在人间美味上的眼光向来不错。
酒碗滴落最后一滴酒,九方尘对不停傻笑的乌晗轻轻道:“我从未怪罪你,只是流言蜚语太多对你今后修行有碍,恐大道难成,如今你我二人还是减少见面为好。”
他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把这个每日只顾玩乐不勤加修行的师妹用剑敲醒,又想起宗门中对她颇有微词之人众多,用剑也不合适。
乌晗又向前半步,扯住九方尘的衣摆,依旧是语调轻轻,她摇头晃脑指住酒坛,“大师兄若是不怪罪,今夜我们不醉不归可好。”
她说着松开手端过酒坛就要往两个碗中倒,九方尘阻拦酒水倒出但阻拦不了醉眼朦胧的师妹一定要和他不醉不归。
她摇晃坛子,听坛中晃动声,但几次就是倒不出一滴酒。
乌晗皱起小脸,细细的两条胳膊将酒坛举到头顶,她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方尘一碗酒下肚,脑子迷迷糊糊只觉得不能让师妹这样酒后失态,他从乌晗手中端过酒坛,乌晗哼哼两声竟要和他抢坛子,她蹦蹦跳跳随九方尘离主峰越来越近,嘴里不断嚷着让大师兄把酒坛还她,她要和大师兄一醉方休。
甚少饮酒的人本就昏昏沉沉,酒意在体内经久不散,醉酒的小师妹又太缠人……九方尘作出了一个在他清醒时绝不可能会有的举动——他将乌晗拉上玄山主峰自己所住的院内,反手把两个酒碗倒满,眼睛直愣愣道:“好,那我随你,今夜不醉不归。”
乌晗抽出被扯得生疼的胳膊,不用想依九方尘刚刚未曾收敛的力道自己手臂上绝对青红一片。
饶是胳臂隐隐作痛,她仍浅笑端起酒碗,和九方尘摆在桌面上的碗轻轻一碰,柔声道:“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