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且在偏厅稍等片刻,我好去通禀官人。”王氏将阿璇带至前厅,将里头外头打点完毕,又留下身后的仆妇,挪步去了后院。
阿璇轻点臻首:“夫人随意。”又寻了个位置落座。
很快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使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头奉了两盏茶,女使将托盘妥妥置在案上,向阿璇规矩行了一礼便起身告退。
阿璇枕着在软垫上,稳稳端过茶盏,将盏盖刮了片刻,虚虚抿了一口茶。
茶水甫一入口,阿璇面色一变,觉出几分不对来。想必是刚在炉子中滚过的茶水,尚有些烫,阿璇吹了吹,氤氲的水汽织成了一张帘,模糊了她的半张脸。
她将茶盏搁在案上,望了一眼立在廊下的仆妇——她此刻正焦急张望着远处,连阿璇正瞧着她都不曾发觉,只绞着手中帕子,不时有叹气声响起。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了,王氏依旧没有赶回来,那仆妇见阿璇一言不发,也不饮茶,便开口宽慰道:“姑娘且再等上一等,夫人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也不知是宽慰阿璇还是自己。
阿璇心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若两万两能到手,莫说一炷香时间,十炷香她亦是等得的,遂摇了摇头:“嬷嬷莫急,我省得。”
见阿璇如此知礼有分寸,那仆妇对阿璇的好感又多了几分,一张脸笑得十分和乐:“姑娘当真是菩萨心肠,慈悲气度。”
“嬷嬷谬赞。”阿璇抬了抬眼帘,不卑不亢道。
“老身这般瞧着姑娘,就像看到了当年的小姐。”她眼中浮起一抹追忆,也不避讳,道:“我家小姐那样冰雪聪明的人儿,怎就许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是王氏的奶娘孙嬷嬷,将王氏从几岁的奶娃娃带到这般大,自然见不得王氏吃亏。
阿璇没有说话,这沈于庆同王氏的流言她亦略有耳闻。
王氏出生高贵,乃江陵道节度使嫡女,本该作配世家郎,可偏偏天意弄人,其父弃明投暗,做了信阳王麾下一员猛将,而后信阳王失势,王氏便成了罪臣之女。
王氏本该流放岭南,却被沈于庆一眼相中,力排众议娶她做了沈家妇,也免去这这流放之罪。两人成婚贻始琴瑟和鸣,乃是扬州城中有名的神仙眷侣。可自一年前起,王氏却逐渐失了沈于庆欢心,二人不睦的消息也时有听闻。
深宅大院里的腌臢事就如同那雨天的水,倒也倒不尽,多如牛毛,阿璇无意也不愿去掺和。
孙嬷嬷说完这句,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这才伸手掌了掌嘴,道:“瞧我这张嘴,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一面打量着阿璇的神色,一面朝屋外探头。
等来的却不是王氏,而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她约莫三四岁,一袭粉嫩裙衫,外头罩着一件白狐披风,此刻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泪痕,见到孙嬷嬷就如入乳燕扑怀一般,哭道:“嬷嬷,阿爹阿娘又吵架了!”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在孙嬷嬷怀中抽搐,身后跟着的两个女使站在一旁,目露担忧。
这是沈于庆与王氏的独女沈倩宁。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莫要再哭了。”孙嬷嬷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柔声劝慰:“你阿爹阿娘只是拌嘴,咱们宁姐儿不哭啊!”说罢又将沈倩宁高高抱起,让她枕在自己臂弯上。
“可是,可是今天爹爹生了好大的气,还说…还说要同阿娘和离!嬷嬷,和离是什么意思呀?”她咂吧咂吧嘴,面上尽是不解,她记得阿娘听到和离这两个字时险些栽倒在地,虽然她还小,但不笨,她知道自己的阿娘并不高兴。
孙嬷嬷一听这话便沉了半张脸,手上动作仍是轻柔安抚沈倩宁,口中愤声道:“岂有此理,我看他沈家当真是反了天去!”又不知想起什么,偏过脸,有些落寞地朝外瞧去。
阿璇在一旁默不作声,尽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她可不愿趟这一趟浑水。
很快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是王氏来了正厅,同方才离去时不同,她此刻面上染了一层灰败之色,眼中亦失去了神彩,此时双眼红肿,显然刚哭过,失魂落魄得紧。
“小姐!”嬷嬷一面抱着宁姐儿,一面碎步朝王氏走去,满腔怨气无处发泄:“那沈于庆当真同小姐说了和离?”
王氏木然点了点头,像是被操控的傀儡木偶般接过沈倩宁,此时眼中才有了些活气。
“这沈于庆当真是个白眼狼,枉小姐当年助他一场,若非郎主和夫人出事,小姐又何需受这般委屈。”孙嬷嬷的眼框也湿润了,抬起手帕拭泪。
王氏却只摇了摇头,提步向阿璇走来,歉然道:“叫姑娘看笑话了,今日是我未曾考虑周全,叫姑娘白跑一趟,如今就不劳烦姑娘了,我这便让人备马车送姑娘回去。”她勉力露出一抹牵强的笑。
这是在下逐客令。
阿璇有些遗憾那笔丰厚的银子,却也知道此时王氏打击甚大,略微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王氏有些脱力地靠在椅子上,抱着怀中哭完便睡了过去的沈倩宁,低声喃喃道:“嬷嬷,你说我当真是做错了吗?”
孙嬷嬷站在她身旁,满目疼惜之色,却没有开口。
回应她的是窗外的刮过的风声。
…
车辙滚过地面,风声沙沙作响,阿璇弯腰挑起车帘,在门口站定。
见院前多了串凌乱的脚印,阿璇心下一惊,不由暗自惊疑。
自己这几日遇上的糊涂事似乎比三年加起来还多。
阿璇心中警铃大作,缓步进了屋,正欲将腰间短匕拔出,却见寒锋已经立在一侧,见阿璇来了,道:“美人泪已带到,请姑娘出手。”
阿璇止住手上动作,心下微松,越过中厅便往里走,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株根茎微卷、呈玉色的药材上,微微点头:“是美人泪不错。”
言罢又吩咐起寒锋:“去外头将火升了,端盆热水来。”
寒锋虽不解其意,却仍是照着阿璇的话去了外间烧水。
阿璇行至妆台,翻翻找找,从屉里取出一根人参,用刮刀切了一小片,行至床侧递给许渊,道:“将它含在舌下。”又将一卷纱布取来,“你体内毒素若要全部拔除,需得忍着些疼,若受不住便将纱布咬紧。”
许渊靠在榻上,闻言只是微微点点头,用手接过纱布,却不动作。
阿璇皱了皱眉,也不再劝,着手将药材掐茎去叶,有的捣成药汁,有的切成碎末,一并和在一起,一股刺鼻的辛辣顿时直冲脑门。
此时寒锋也将一盆热水端进屋来。
阿璇见他进屋,沉声道:“水放床头,你去将你家公子扶正身子,支着他些,莫要叫他向后倒去。”
许渊蹙着眉,一时无言。
面前这女子是真将他当作一个废人了。
许渊颇有些无奈,然这丝无奈很快就被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取代。
阿璇端来一碗药汁,看着许渊一饮而尽。
许渊初始只觉四周筋脉有些酸胀,再后来似有万蚁攀咬,最后汇聚心脉,他再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口心血。
阿璇微微颔首,没有丝毫犹豫地立时动作起来,将几根银针朝他百会、风池、神庭扎去,银针没入半寸才堪堪止住。
许渊满头冷汗簌簌而落,却仍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除了微颤的身子,瞧不出什么异样。
银针微微震颤着,阿璇冷眼旁观这一切,她没有告诉许渊的是,她虽有十成把握解毒,却不能保证许渊性命。
拔毒之痛并非常人所能承受,受得住便余毒全清,受不住便只有一个字——死。
如此过了半晌,许渊只觉体内痛楚逐渐褪去,他抬了抬眸,恢复了几分清明,虚弱道:“多谢姑娘。”
阿璇不置可否,将三根银针齐齐收回,又将双手浸入热水中仔细清洗着。
“这便好了?”寒锋见阿璇停了动作,低声问道。
他亦不曾想这盆热水竟仅供她净手之用。
阿璇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毒已拔除,但你家公子伤势过重,许得隔断静养,半月内勿要走动。”
“再过两日,待伤势稳住些,你便可将他带走。”阿璇用帕子擦干手,将有些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补充道。
“姑娘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寒锋摸了摸腰际佩着的长剑,状似无意地开口。
明晃晃的威胁。
阿璇冷笑一声,于是反唇相讥:“自然如此,但我却想提醒公子一句。”
她顿了顿,伸出一只素手,无辜道:“公子似乎未曾付我诊金。”
“除去住宿费,买药钱,就算个十万两银吧。”
她可不是什么活菩萨,想这般过河拆桥绝无可能。
寒锋不曾想一向从容冷淡的阿璇竟会如此狮子大开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此番出巡全然是暗中布置,因此身上并未带多少银两,有些讷讷道:“我没带这么多钱。”
甫一开口便见面前女子柳眉倒竖,寒锋被她目光注视得有些无地自容,正欲再度开口,却被许渊虚弱的声音打断。
“不知姑娘可愿随我前往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