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已黑,青璇惬意地半靠在甲板边的围栏上,眺望着前头扬起的风帆和远处汀岸边微微燃着的几点渔火,面上嵌着一抹浅笑。
“姑娘。”许渊从舫内挑起帘,颀长清瘦的身形在月光下拉得长长,正朝青璇这处款步走来。
青璇闻言嗯了一声,见许渊立在她身旁几步之处,随意地搭话:“宁王殿下好雅兴。”
她方用过晚膳,腹中有些微胀,这才来甲板上吹吹风,顺便消消食。
许渊知道这是青璇在与他玩笑,面上显出一点轻微的笑来,声音却有些闷:“不及姑娘。”
青璇搓了搓有些微凉的手,将目光移到许渊面上,肯定地道:“你不开心。”
“为什么?”
相处许久,也算经历过生死,青璇自问对许渊已有了几分了解,正因此她几乎可以确定,许渊此事心情不佳。
许渊收起那抹挂在嘴边的弧度,深深望了青璇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移开:“姑娘可能治癔症?”
青璇听他问起医来,挪开了放在他面上的目光,“不好说。”似是觉得不够清楚,她顿了顿,补充道:“比之医术,我于毒术一道更为精湛。”
癔症是头脑之疾,人体最为精密之处,即便是她也没有万分把握。
许渊眼中那点光亮似乎灭了下去,薄唇紧抿:“连姑娘也没有法子吗?”
看出他眼中的失落,青璇宽慰道:“一切需得等我诊过方知。”
她这么说,便是应下此事了,不论患者情况如何,她都会尽力一试。
许渊心中早有预料,也不强求:“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不知宁王殿下想治的是何人?”青璇望着脚下碧波荡漾的水面,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地随口问道,令许渊这般在乎的人,应当十分重要吧。
许渊颔首,转过身背着青璇,沉默良久:“一个故人。”
他显然有所保留,不欲多说,青璇也并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胡搅蛮缠性子,默契地不再追问,遂转身朝屋内走去,悠扬的声音回荡在甲板上:“夜凉更深,宁王殿下不妨早些回屋。”
许渊眸光明明灭灭,望着远处出神。
船只自扬州出发,汇入江河,又沿着分流驶上京都,半月的水路终于走完。
当脚底踩下坚实的地面时,青璇才有了些实感。
京都港口果真繁华,方下了船,便见宁王府的车架早已停在不远处的河畔。
青璇从前知晓许渊是皇子,可她生在草野,长在扬州,只觉皇子也不过是个头衔,左右不过比旁人多些威风、口袋里多些银子罢了。
可甫一见到宁王府的车架,青璇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其中关窍,圣上自称天子,应运而生,匡扶大厦,他的孩子们也自是不同,从面前这架华丽的马车便可一窥。
车身取材自乌丝木,乃是明昭北边最耐苦寒的树种,放眼天下也不过一片乌丝林,车壁上饰以琉璃,车帘是扬州进贡的蚕丝,连车轮上都渡了一层金粉,竟连赶车的车夫衣着都要好过扬州一些地方的员外。
可不知怎的,在好一阵惊异之后,青璇心中便生了几分古怪。
这马车的确华贵,可怎么看都不像是许渊的车架。
压下心中的几分感慨,青璇缘木乘上轿辇,往城中而去。
晋阳古城,明昭龙兴之地。
青璇撩起车帘,但见皇城巍峨,楼阁参差,城中大道如织,烽火台上尚狼烟不举。寺庙道观香烟缭绕,钟声悠扬,祈国泰民安。
天子脚下,一派海清河晏,盛世气象。
围观百姓见一华丽轿辇徐徐驶在帝都的青石板上,为首驱车之人骑着枣红色骏马,威风凛凛,不由驻足,啧啧称奇。
“这是哪家的马车?好生气派。”
“还能是谁家的,当今除了那位传闻中性情暴虐、骄奢淫逸的宁王,还能有谁?”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传来。
围观百姓认出宁王府的马车,纷纷自觉退避出一条道来,有带着孩子的妇人见了,立刻抱着孩子往后退去。
青璇心下腾起的疑惑更深,放下车帘,却见许渊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面上一丝波澜也无。
车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轻烟模糊了许渊的面容,青璇坐在绵软的绣花织锦坐垫上,摩挲着袖摆:“他们似乎很怕你?”
许渊应了一声,将香炉中燃着的香灭了:“或许吧。”
车中有些窒闷的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
青璇敏锐地察觉到许渊这一路来似乎心情不大好,估摸着与回京一事有关。
她在扬州时,也曾听扬州百姓偶然间聊起此事,对景帝的八个皇子也有所耳闻。
大皇子平王,正如其封号般,资质平平、不堪大用;二皇子昌王资质尚可,生母身份却低微,少了母族助力,成婚后亦无妻子帮衬;五皇子鲁王是个武痴,无心朝政,令景帝很是头疼;至于七皇子、八皇子则是年纪稍小,尚未封王。
想到此处,青璇淡淡扫过许渊面庞,传说中这位中宫所出的宁王殿下喜怒无常、阴鸷桀骜,在朝中树敌良多,早便无缘皇位。
景帝尚未立储,朝中左右分为两派,四皇子齐王与许渊一般,为皇后所出,且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在朝中很有一批拥扈;六皇子湘王生母为景帝宠妃,母族为当今首辅崔阁老,是朝中最大的清流,很受景帝重用。
马车在宁王府外徐徐停下。
驱车的轿夫从前头取出一个小凳子,扶持许渊和青璇二人出了轿,又把持着马儿的缰绳,恭顺地立在一旁。
门外早早立了一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此人身着绣金玄袍,丝绸做底,以金丝银线点缀,腰间玉带雕刻以麒麟,面容俊美,眉目间分明藏着几分难察戾气,面上却带着温文尔雅的笑,见许渊在门外站定,热络地迎了上来,打趣道:“皇兄总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母后可念得紧。”
青璇站在许渊身后,当今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除了许渊,便是四皇子许卓了。
许渊不动声色避开了许卓的触碰,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有劳皇弟挂念。”
许卓眼中划过一道暗芒,见许渊如此不识趣,也不多作逗留,虚虚寒暄一番,又将话锋对准青璇,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他已打量青璇多时了,自己这位皇兄的性子他清楚地很,清心寡欲,早已过了议亲之年,王府中却连个通房都没有,绝非好色之徒,可如今却堂而皇之地带着一个轻纱覆面的姑娘回了京城。
况且——
许卓盯着青璇,这位姑娘身段窈窕修长,因戴着面纱,只能瞧见一双顾盼神飞的明眸,分明是个姿色不凡的美貌女子。
许渊皱了皱眉,往身旁挪了两步,将青璇掩在身后:“不劳皇弟费心。”
许卓没成想他这般不给面子,脸上挂着的笑僵硬下去,广袖下的指甲嵌进肉里,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兄连路奔波,想是疲乏至极,我便不多叨扰了。”
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皇兄这般,温家二娘子可是要伤心的。”
觉察到空气中滞涩的气氛,王府旁立着的仆从噤若寒蝉,一言不敢出。
许渊拧着的眉更紧了几分,不再理会他话中的机锋,带着青璇朝府中走去。
进屋的路上,青璇明显感觉到许渊身旁的低气压,老老实实跟在他身侧,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了京都,她须得步步小心才是。
许渊入了正厅,很快便有一眉目慈祥的老管事迎上来,眼中难掩激动之色,有些苍老颤抖的手正欲行礼,却被许渊以手势制止:“忠叔不必多礼。”
忠叔低声道了三个好字,直起身来:“王爷回来就好。”又注意到身旁站着的青璇,用眼神询问许渊,有几分欲言又止。
许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忠叔,你替我收拾出一间客房,再寻两个女使伺候这位姑娘的起居,无事不必向我禀告。”
忠叔闻言,眼中透出些失望,却仍是点了点头,带着青璇往偏院走去。
“不知姑娘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忠叔是个健谈的人,此时仍不死心,看着青璇便要追问。
他伺候宁王数年来,不曾见过他身边出现任何女子,这面前的姑娘是头一个,因此心中不可谓不复杂,年过半百的老爷子抹了一把辛酸泪,只觉自家主子真是开窍了,黄花闺女上花轿,真真是头一遭。
青璇不明所以,喻慈这般问话她心中可以抱以理解,年少慕艾,可面前这个——
她眼角微抽,抱着不理解的心,回道:“老伯这些问题,恕我无法回答。”
忠叔却只当姑娘害羞,一面带路,一面笑道:“不知王爷寻姑娘来,是为何事?”
话说到这里,已是不可谓不明白了,忠叔面色慈和地望着青璇,只觉神清气爽,殿下的婚事几乎都要水到渠成。
青璇却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她可以回答,遂道:“我是医者,宁王殿下寻我自是为了治病。”
她并未觉得此话有何不对,她和许渊是做了交易不错,可二人交易并非能在明面上交谈,不便多透露,说许渊寻她是为了治病也没有错。
可忠叔的笑却僵在了脸上,如同被雷劈中一般,细看似乎有青白之色泛出,那本就颤抖的手抖得厉害了,半晌后才道:“姑娘方才说…王爷寻你是为了…治病?”
青璇浑然未觉,恳切地点了点头。
扬州副本结束撒花~
接下来进入晋阳主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龙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