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之始,尚是春寒料峭之际。
扬州城坊市间人声鼎沸,漕运纷杂,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繁盛之景。
“来一碟千层糖糕,一盅茶水。”身着素衣、头戴斗笠的少女拣了摊边一处略偏僻的位置,施施然坐了下来,姿态优雅到无可挑剔。
店小二见她来了,忙停下手边的活,闻言取了一碟糖糕,斟了满满一壶茶水递与那少女,卖笑道:“姑娘今日怎的不坐堂?”
阿璇不睬他,只将一块糖糕送入口中,糖糕甜香四溢,入口即化,她心情好了些,难得地回答道:“今日乃立春之日,紫苏繁盛之时。”说罢指了指身后背篓中的草药。
这是上山采药去了。
店小二当即明白过来,看向阿璇的目光中带着些敬佩。
这是他们扬州城最年轻的大夫。
亦是医术最好的大夫。
她从来一身素衣、一顶斗笠而来,自她出现在扬州城便是如此,无人知晓她是谁,从何处来,亦不曾让人知晓名字,因此众人只以姑娘相称。
姑娘的脾性温和,妙手回春,坐堂到如今未有一例误诊,便是一只脚进了鬼门关的人在姑娘的手下都能被拉回来,在扬州城有“素衣圣手”之名。
这位素衣圣手每隔几日便要到他这茶摊上叫上一碟千层糖糕和一盅茶水,坐上一柱香的功夫,而后大方地给上一锭银子。
阿璇不理小二的注视,一面饮着茶水一面吃糖糕,糖糕甜腻,茶水苦涩,二者最是相宜,阿璇忍不住弯了嘴角。
“诸位看官久等!且说这上回未完之事!”台上的说书先生忽地一拍惊堂木,抑扬顿挫地侃侃而谈。
阿璇朝台上望去,但见那说书先生的山羊须一翘一翘的,唾沫横飞,声如洪钟,周遭不由静了下去,专心听那说书先生讲戏。
“且说这江湖中首屈一指的买凶之地首阳山无极阁——”说书先生顿了顿,拉长声调道:“前些日子可是被朝廷出兵剿灭了!”
下面众人皆笑了起来,有些不耐烦的看官已经开口:“先生,这事怕是三岁小儿都晓得,讲它做甚?”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轻晃羽扇,摇头道:“客官稍安勿躁,小老儿要说的,是那曾经的无极阁第一杀手——青璇。”
阿璇喝茶的动作一顿,捻了捻手中衣袖,若有所思。
“青璇自五年前失踪,了无音讯,其中人云亦云,小老儿今日倒是要说桩密辛——”
“这两月前的无极阁覆灭,正是青璇所为!”
此人已出,众人哗然,一时间众说纷纭,整个茶肆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却不包括阿璇。
“诸位看官说,这青天之下,何为最尊?”说罢老夫子朝着那京都的方向拱了拱手,沟壑纵横的脸上浮出一抹向往。
“那自然是天子!”有垂髫小儿脱口而出。
说书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不卖关子了,道:“这位看官说的对,当今天下乃是天子之天下,朝廷乃是天子之朝廷,这无极阁再声名鹊起,又如何与朝廷对抗?”
“依小老儿看,这青璇定然投靠了朝廷,不然这江湖第一无极阁如何在一日之间血流成河?”说书先生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原本喧闹的茶肆顿时静得落针可闻,片刻后响起众人叫好之声,更有人抚掌大笑。
“结账。”阿璇将一锭银子重重搁在案上,遂拂袖离去。
这说书先生分明是一派胡言。
她走得急,脚下步子也生风,匆匆向前行了几步却顿觉步伐一滞,低头一瞧竟是一约莫四五岁的稚子。
那小儿像是被阿璇撞倒了。
阿璇正欲察他伤势,那稚子却一声不吭,拍了拍身上尘土,不哭不闹的,噌的一下向远处溜去。
阿璇眯了眯眼,提裙追了上去。
行至一狭窄小巷,便见那稚子身旁有四五个壮汉,做乞儿打扮,为首那个正拿着一个针脚细密的碧色荷包细细端详,其余的正蹲在地上敲碗。
显然这群叫花子已逐渐成了气候,见到阿璇尾随而来时立刻目露凶光。
“小娘子是谁?”为首的壮汉见阿璇身姿窈窕,眼中戒备尽散,而后和几个壮汉对视一眼,几人面上皆露出了然的笑意。
阿璇皱了皱眉,指了指他手上那个簇新的荷包,语气生冷:“还给我。”
“原来小娘子是想要荷包啊,这事也不难,只要小娘子陪我们走上一趟,这荷包自然归小娘子所有。”此言一出,后头壮汉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还给我。”阿璇加重了语气,袖摆下素手已经紧握成拳,她快没有耐心了。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几个壮汉已是目露淫邪之色,直直朝着阿璇扑来,眼见着那只咸猪手便要碰到阿璇肩膀。
阿璇却不闪不避,抬起一只手将那壮汉手腕一折,壮汉的惨叫声与骨裂之声近乎同时响起。
“我说了,还、给、我。”阿璇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素手轻轻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兄弟们,给我上。”那为首的壮汉怒了,对后面几个乞儿大声喊道,他不信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拼不过一个小妮子。
阿璇眼中寒光一闪,今日心情本就欠佳,总有些不要命的喽啰往枪口上撞,当真是找死。
她迎着五个壮汉的拳风,脚步轻盈,如同一片蹁跹的叶,化为一道白色的影,穿梭在五个壮汉之间。
手起掌落之下五个壮汉齐齐倒地。
阿璇后退两步,斗笠上的面纱分毫未动,手中却已然多了一个荷包。
双手轻轻一扯,阿璇看了眼静静躺在荷包中的玉珏,微微松了口气。
“好自为之。”她抬眸望了一眼远处巷口内瑟瑟发抖的稚童,随即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转身离去。
…
天色渐晚,阿璇送走医馆的最后一位患者,见月光撒下窗棂,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站起身来将药材细细择了,归入不同的匣子中。
她吹灭灯烛,从袖中掏出一把梨花木钥匙,将门落了锁,轻车熟路地回了那座低矮的宅子。
跨过院子,阿璇一把推开主屋大门,鼻尖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腥气,院中静悄悄的,不远处的桌角边却有一物泛着冷光,她紧了紧手心,感到几分汗湿。
夜,寂如寒潭。
阿璇三步做两步跑到门口,将院中一根木棍执在手上,轻手轻脚行至门口。
远处那炳利剑在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更为霜寒,薄如蝉翼,散发着幽幽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阿璇袭来。
阿璇面色凝重,抄起手中木棍迎向那剑。短兵相接,利剑近乎将木棍斩断。
阿璇也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对方一袭黑衣,鼻直口方,作侍卫打扮,衣着却华贵,不像一般人家的侍卫。
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而今她手中木棍对上对方手中宝剑,虽能胜之,却未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阿璇在心中如此判断着,手上招式却不停,朗声道:“阁下夜闯民宅意欲何为?”
“姑娘莫怪,在下乃扬州通判嫡子陈元茂身旁侍从,此番前来是想请姑娘出手施救。”那人率先收了势,将手中长剑收回鞘中,对阿璇拱了拱手。
“这便是你的求人之道么?”阿璇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这样的人她见多了,自她在扬州行医伊始,这些豪绅士族便以权谋私,行这般威逼利诱之事。
当真是恶心至极。
“对不住姑娘,烦请姑娘进屋瞧一眼我家公子。”那侍卫脸色有些发青,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他知晓阿璇出言讥讽,却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言,不论如何夜半三更私闯一个柔弱女子的闺房,的确不妥。
不过显然眼前这个女子并非如此柔弱便是了。
“我有拒绝的权力么?”阿璇不再多言,冷冷剐了他一眼,旋身入屋。
越往前处走,鼻尖萦绕的那股血腥味便愈发浓重,她熟练地将灯点上,屋内霎时间亮堂了许多,她也看清了榻上人的模样。
那人一袭玄衣,宽肩窄腰,再往上是一张俊美无铸的脸,墨发如瀑披散于榻上,此时双唇紧抿,面色苍白,显然并不好受。
阿璇缓步行至榻侧,纤纤素手抚上那人脉搏,甫一探,她便皱了眉。
脉象绵软无力,虚弱至极。
双手游走于他周身经络,细细探查下来饶是阿璇竟是倒吸一口凉气。
不死,却也离死不远。
“肋骨断裂三根,右胸室一根冷箭穿透,箭矢上想必淬了毒,此毒阴寒,你家主子中毒已深,少说已有三日,为何拖至今日才治?”阿璇放下探查的手,侧目望向那侍卫,她实在想不通,怎会有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侍卫正要开口回答,却被阿璇抬手制止。
“将他翻个身背对我,上衣脱了。”
那侍卫闻言照做。
阿璇趋步去取药箱,从一堆瓶瓶罐罐中取出一针包,将几根银针依次在烛焰上烧过,而后依次刺入榻上公子几处穴位中,直至最后一根银针入穴。
那榻上之人却是很快有了动静,直直吐出一口黑血,阿璇早有预料地把那侍卫的一块前袍垫在榻上。
这可是她的屋子。
烛光幽微下,阿璇将全部银针依次拔出,额上已是沁了一层薄汗,眼神中却绽出一抹兴奋的光。
许久未曾遇到这般有意思的毒了。
少女轻缓如滚珠的声音响起:“你家主子中的是混毒,此毒阴寒,我亦无十足把握。”
那侍卫顿时露出焦急之色,沉声道:“姑娘的意思是此病无药可医?”
阿璇将银针细细烤了,又用帕子擦拭干净,开口道:“难治,但并非毫无办法,只是若要解毒需另一味药材,但这味药材我手头没有,且可遇不可求。”
“三日。”阿璇顿了顿,又道:“我只能凭药材吊他这口气三日,三日内若不能寻到那味药材,便是华佗再世,你家主子也没救了。”
阿璇行至案前,思忖片刻,抬手将一张药方和那味药材提笔写了下来,交与那侍从。
“切记,此药长在云岭南峰险崖之上,名唤美人泪。前些日子我上山采药时曾见过几株,只此药娇贵,一载只生几天,且遇水即枯,前几日下过几场雨,如今我亦无万分把握。”
“多谢姑娘。”那侍卫朝阿璇深深鞠了一躬,几息之间便没了踪影。
阿璇将门带上,轻舒一口气,抬头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雪肤花貌的脸。
打水净面,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阿璇犯了难。
她的卧榻上正躺着一个陌生男人,且无孔不入的血腥味令她极为不喜。
阿璇匆匆行至榻侧欲将那人挪个地方,手指方一用力便对上一双墨色浓重的眼。
阿璇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拉上了榻,整个人直直倒在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他身上所带的木质香调直冲冲往阿璇鼻子里钻,阿璇双手用力想要爬起来。
不想这一使劲却扯到了那人伤口,阿璇双手摸到一阵寒凉,想是伤口又崩裂了。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想偷懒是不能了。
阿璇难得发了好心,想为他包扎一番,那人的力道却越来越重,阿璇正犹豫着要不要一掌拍晕他,便听见这玄衣公子低低吐出一句话。
“不要离开我…”
阿璇愣住了。
药方及手法皆为作者杜撰,切勿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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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