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已经过半了,很多很多的鲜花开始凋谢。叶兰绡一早经过学校的林荫道,发现樱花鲜妍不再,内心一阵窃喜——以前她每次经过这里都要捂紧口鼻。
她放下书包,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卫生间的墙上看到赫然一排红色的字:“彭夏是人尽可夫的鸡”。
她心里陡然一惊,连忙用纸巾蘸着水,费力地擦那些字迹。但擦了半天也只是浅浅擦掉一层。
她只好先上厕所,冲水的瞬间,她看到门上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彭夏给男人口”。那字迹歪歪扭扭,但力道十足,叶兰绡想,那人的心思一定扭曲极了。
叶兰绡又检查了其它地方,发现一条一条辱骂的话语不堪入目。
她走在过道上,看见男生从卫生间出来,都在挤眉弄眼地谈论这件事。她想,男卫生间里的标语肯定更多、更露骨。
她悲哀地发现,舆论似乎只对准了彭夏。他们不敢谈论梁峪宁,也不敢谈论张思泽。
叶兰绡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她迅速跑去医务室,买了一大瓶酒精和很多盒风油精,又去超市买了一打抹布和洗涤剂,蹲在卫生间一条一条擦了起来。她不知道这些能不能让字迹褪色,但她想逐一试一遍。
班上有女生看见她的动作,似有触动,一开始有几个人和她一起,后来全班的女生们都自发行动起来,她们找遍了教学楼内的女厕所,沉默着把那些刺目的标语都擦掉。
女卫生间内所有的标语都在上第一堂课前清除了。
彭夏出事后,梁峪宁一直没来上课。
但张思泽却来了。
你要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到愧疚惭怍之色,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他似乎天生缺乏类似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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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上午的课,白老师把叶兰绡叫出去,白老师告诉她彭夏现在在医院,让她代班上的老师同学去看看她。
白老师原本想自己去的,但出了这种事,校委会开了很久的会,他怕自己作为老师的身份会给彭夏带来压力。
思来想去,他居然觉得叶兰绡是最合适的人选。哪怕这个学生和他相处的时间很短。
白老师给叶兰绡打了车,他叮嘱道:“争取下午第一节课前回学校”。叶兰绡拎着水果礼盒便出发了。
邵家医院坐落在A市的市中心,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综合医院。
叶兰绡下车后便匆匆赶往彭夏的病房,医院的大门处却有警卫守着,人群很嘈杂,纷纷在抱怨为何不让他们进去。
“医院清场了,”叶兰绡听见有人说,“是要接待什么重要人物吧。”
叶兰绡问旁边的人已经等了多久,“等了快两小时了。”
叶兰绡想,按这速度别说下午第一堂课,今天耗在这里一天也别想见到人。
她给白老师打了个电话,白老师说先别急,他来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梁峪宁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警卫身后,人群骚动声更大了,“是因为这位英俊小公子戒严的吗?”
梁峪宁对叶兰绡招了招手,叶兰绡挤在人群里出不去。梁峪宁走近了,拉住叶兰绡的手,把她带离人群。警卫象征性检查了一下叶兰绡便放行了。
梁峪宁解释到,邵家身份敏感的首长来病房探望朋友。
叶兰绡看着前面军绿色的一行人,低下头,快步走过,没有多看,也没有打听的心思。
原来梁峪宁一直默默待在邵家综合医院,即使彭夏不愿意见他。她发现他长出一点胡茬。
梁峪宁没有走进病房,让叶兰绡进去了,门被带上。
彭夏的脸色很苍白,挂着点滴,像一朵干枯的白色山茶花,大片大片委顿。
叶兰绡放下水果礼盒。
“你来啦?”彭夏眼神有些空洞,“同学老师是不是都在笑话我?”
叶兰绡没有回答,她发现言语是无力的,只是默默帮她剥橙子。
“我看了学校论坛,这件事都成了热搜第一了。”彭夏哭了出来,“我爸爸妈妈说我给家族蒙羞了。”
叶兰绡语气轻松地说:“前几天我也因为金纽扣上了热搜第一,我到今天才知道有这回事,甚至,我到今天才知道学校有热搜。”
“如果有人因为流言轻慢你,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他们不知道你有多好,对这种人,又何必太过在意。世俗所谓的名声没有我们的生命重要,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我总想着,我们都应该活在自己的价值体系里,而不是别人的眼里。”她俏皮地对彭夏一笑。
彭夏仿佛也轻松了一些,“你不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啊,我很喜欢你,你又赤诚又勇敢。”
叶兰绡终于剥好了一个橙子,她举着这个橙子说:“你看看我剥的橙子,像不像一个艺术品。”
一般人剥橙子或者切橙子都会把橙子弄破,弄一手的汁水,但叶兰绡剥的橙子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每一缕丝络都被摘下,每一粒果肉都完整,托在手里像托着一个圆满的小太阳,她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囫囵的被剥过的橙子。
彭夏知道,这是需要极深的定功才能做到的。
叶兰绡喂彭夏吃完了一整颗橙子。
“好好休息。”她握了一下彭夏完好的那只手。
“好,”彭夏微笑着看了看她,两人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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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绡走出病房,看见梁峪宁还站在外面。
她朝大厅走去,梁峪宁跟在她身后。
前面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军绿色队伍走过去,叶兰绡退避到一旁,脚下似乎踩到什么,被绊了一下。梁峪宁伸手扶她,顺势把她捞进了怀里。
“你干什么?”叶兰绡挣扎。
“别动,就半分钟。”
梁峪宁搂住她,把头埋在她肩膀处,闻着她身上的独特馨香,就像漂泊的人扎了根。没人知道,在彭夏受伤的这几天里,他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叶兰绡不管他的心绪有多复杂,大力推开他,脚上却一个趔趄,撞在身后一个扎实的身体上。她头也不敢抬,连连道歉。面前的脚步稍顿,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一语未发地离开了。
梁峪宁护着她离开人群,走向停车场。
“上车吧,我送你回学校。”梁峪宁说。
“我要自己打车回去。”
“这里人流量大,打车困难,而且还剩下20分钟就上课了,打车来不及。”
叶兰绡气闷地坐上了梁峪宁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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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峪宁有时候开车很猛,比如现在,走了三个高速路口都没带踩一脚刹车的。她魂都要吓没了。
叶兰绡怀疑他此刻在某种不正常的应激状态下,她再不敢刺激他,怕他把他们两人结果在高速公路上。
她试图安抚他:“梁峪宁,你口渴吗?”
梁峪宁注视着前方,不理会她。
“峪宁!峪宁!”她再叫。
无人应答。
她声音放柔,回忆着那天他妈妈叫他的样子,“阿宁,阿宁……”
梁峪宁终于回神了,仿佛此刻才惊觉自己开车的速度不正常。
叶兰绡长输一口气,发现后背冷汗涔涔:“你口渴吗?我给你剥橙子吃吧。”
梁峪宁眼神里的疯狂褪去,理性回笼,说:“你的橙子不是都给彭夏了吗?”
“那是白老师买的水果盒子,我自己包包里经常会放橙子的。”她从包里掏出一颗橙子,剥了起来。
“我能跟你商量个事儿吗?”叶兰绡说。
“什么?”
“把我的校服还给我,我不想穿这件金纽扣校服了。”
“不行。”他言简意赅地拒绝。
“为什么?”叶兰绡问。
“只是一件校服罢了,金纽扣银纽扣都是学生之间不成熟的造作,我不认为金纽扣有什么特殊。”梁峪宁回答。
“你从小就穿金纽扣校服,当然没觉得它有何不同。”叶兰绡说。
叶兰绡想到刚刚他抱过她,两人于是又扯到边界感。
“你要学会跟异性保持边界感,”叶兰绡说。
“我一直跟异性很有边界感啊。”梁峪宁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你刚刚为什么突然抱我?”
“拥抱有很多种,亲人站台送别,朋友互相慰藉,不是所有的拥抱都与男女相关。”梁峪宁说。
叶兰绡想了想,发现无法反驳。
“至于外界说我换女友频繁,我要澄清一下,我只谈过两任女友,彭夏也算的话,那应该有三任,其他的都是讹传。”
“什么叫彭夏也算的话?你把彭夏放在哪里?”叶兰绡问。
“我和彭夏确实是个意外。我那天演出完,回学校处理事情,张思泽买了酒菜来看我,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我怕我妈担心我身上有酒味,就想着在校务处对付一晚上,那里有我一张折叠床。半梦半醒间发现彭夏在我身下,我能怎么办?”
“哈?”叶兰绡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她一时不知该信谁。
“你想想,如果我当时给了她一个名分,彭夏为什么会答应思泽的无耻要求?她会仗着我的势甩他一个巴掌才对。正是因为她慌不择路,没有倚仗,才会让思泽趁虚而入。”梁峪宁冷静分析问题的时候,又犀利又残忍。
叶兰绡知道了,对梁峪宁单方面抱有旖旎心思是很恐怖的事,他行事自有尺度,你以为是越界的事,在他那里有自己的定夺,他能做一些引人误会的暧昧动作,但要是你将那定义为爱情,那肯定是要万劫不复的。
他的边界感与其说是模糊,不如说他对边界的定义不一样。
“那你的脆弱和愧疚,又是因为什么?”
“我愧疚是因为纵着思泽肆无忌惮伤人,彭夏虽然有错,但罪不至公开处刑,她已经试图用生命弥补了,在生命面前,一切都要靠后。”梁峪宁说。
叶兰绡疑惑了:“综合张思泽的种种表现,他并不算一个称职的朋友,而且,他有设计你的嫌疑?你为何总替他兜底?这是不是一场助纣为虐?”
“这个问题,我不准备回答你,下车。”梁峪宁的声音响起。
学校到了,叶兰绡发现今天说得太多了。她一溜烟跑下车去上课,给梁峪宁留下一个剥好的完满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