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手札纪事 第1章 第 1 章

下着细雨的深夜，寒气湿重，韩允儿正披着毯子，独自一人留在公司加班。

也许是奇怪的执拗，也或者是什么不服输的情绪在作祟，总之，当着众人的面被一沓文件狠狠拍在脸上、鼻梁留下一片红痕的公司新人，留在十一点的办公位把剩下五个案例也逐个改好，并不算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吧。

两扇玻璃门在办公区域的尽头敞开，独立隔成的茶水间里，只亮了一盏米色的灯，微弱的光在黑暗中闪烁，悬挂起44层办公楼唯一一片清晰的视野。

黑暗充斥了这一栋楼的各个角落，寂静的空旷里，唯有键盘声嗒嗒在响。

记得入职前，总被反复告诫不要在下班后留在公司，韩允儿点点头，将这句话和所谓的双休加薪一起，匆匆略过脑后。

‘特别是不要离茶水间太近’

这句话很莫名地闪过脑海，带着一种忌惮的隐晦和省略。

韩允儿敏感地察觉，公司员工与别的地方都不同，工作时总是过分焦躁与兴奋，带着红血丝的眼球和他们谈论工作成果时夸张的笑容一样诡异。

茶水间里很少同时有超过三个人，他们不爱待在聚集悠闲的角落，总是四散开，像游荡的豺狼那样结成松散的集体，各自狩猎。

有时你能在厕所的角落听见一个同事笑着跟你打招呼，转过头却发现她在镜子里默默盯着你，脸上毫无笑意，眼神近乎监视般冰冷警惕。

就像是...防止每一个走进这栋大楼的人逃走。

韩允儿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指尖敲击键盘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光标停在一行鲜红的数据后面，一下一下地跳动。

她并没有把捕风捉影的见闻告诉家人，迫切需要一份工作的情景也容不得她对古怪的环境犹疑，而自小傲于同龄人的胆大天性，使得她今天对母亲连秀芳撒了个谎，说自己去了同性朋友家彻夜闲聊，实则独自留在公司，试图一晚将所有工作上的漏洞补完。

可莫名的直觉告诉她，假如再不离开，会发生危险的事。

她站起身，从背对着整个楼层的办公位置抬头，朝外是影影绰绰的霓虹灯，隔着一层黑色，瞧不分明。内部遮阳层拉下来后，夜间的办公楼就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而她则是那个不听劝告的闯入者。

文档自动保存的提示在闪烁，韩允儿有些发毛，一手匆匆拣了东西，另一手飞快盖上电脑塞进挂包里，拎起包带转身想要离开。

忽然听见几下咚咚声。

像极为柔韧的皮球击打在地上，之后弹起来，不断回落的声音。

韩允儿眼前几乎要浮现这个画面。她止住自己凌乱起来的思绪，步伐僵硬地走过几十个整齐划一的办公位之外，来到走道尽头的茶水间，磨砂玻璃式的门，银色雕花的把手近在眼前。

公司大楼是半封闭式格局，她要出去必须经过这里。

可是——

那种奇怪的咚咚声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谁会深夜在这里玩皮球呢？

好想看一看...

用尽全身力气停住那种诡异的冲动，韩允儿没有让自己回头，径直推开茶水间的门就向外走。三步并做两步，几乎是跑的速度！

米色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在她试图离开夜间的公司时，红光洒在地上、墙上，走道四周，像液体一样浓稠，仿佛要沿着脚步追赶她的身影，韩允儿几乎能感受到有东西跟在自己后面，距离近得她只要停下来就会被看到！

被看到？

韩允儿忽然停下了跑动的脚步。

十字形的回廊里，她脚尖前滚过一颗缠满黑色长发的人头。

人头缓缓停下，因为停止了滚动的缘故，发丝松散之下，露出浮肿到分不清黑白的两粒眼珠，和失力半开的嘴唇。颈下黏糊糊一片，腐烂的血管脊柱已经和黑发缠到一起，分不清哪些是什么。

原来，早在她推开茶水间玻璃门之前，听到的咚咚声，根本就不是皮球。

包从手腕上坠下来，她定定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中间，一瞬间失去了理智。

嗒。

伞尖敲击瓷砖地板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脆。

嗒。

听到这声回响，再感应到周身无处不在的寒意，行家就会知道，有人在这栋大楼中养鬼，凭借生人的阳气压制鬼的阴气、怨气，以使它不能脱离控制，之后辅以方术炼制，达到如臂指使的状态。

长此以往，生人逐渐癫狂，神智沦为恶鬼养料，到最后同类相食，成为活尸。

人影提着长柄雨伞走入大楼，敲击过地砖的伞尖还滴着水，断断续续，汇聚成一条水线跟在他身后。

他是个看上去同样像鬼魂的男人，瘦且高，黑色的上衣直遮盖到颈部，戴着茶色的眼镜，蹬一双硬底皮靴，不用看路一般，在黑夜里自如地行走。

路过大门后的前台，李长缨俯身察看了台幕下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

脖颈间有什么东西随着他低头这个动作滑了出来。

那是一根红色长绳挂着的玉瓶，指节大小，印了一个朱红的符文，与其说是配饰，更像是某种法器的微缩版。

他扫了一眼掉出来的符瓶，并没有理会。找到想要的信息之后，留下原地的死者直接离开。

室内场所，尤其是鬼魂寄居之所，当阴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会很大干扰人对方向的判断，如果是慌乱下的正常人，更有可能往本来危险的方向走。

然而他就好像这栋大楼的常客一样清楚路线，明明是初次来到这里，身后细细的水线淅淅沥沥，从无停顿，很顺畅地来到电梯前。

水线在这里停止，电梯合拢之后，神秘的来客与他那柄长长的雨伞一起消失在一楼。

44层在世俗意义上本就是晦气之地，无论如何更改名号，都改不掉冥冥之中注定的布局会引来某些东西，是以多数大楼会将员工大量聚集在这类楼层，而将其他楼层空置或作仓储使用。

原本这一栋楼也该是如此。人气足以驱散晦气，不会有鬼物在此游荡。

除非，大楼的主人根本就是鬼物的主人，更有甚者...请他来此驱鬼的人也是知情者。

密闭空间内，阴气和怨气在周身胶结，化作常人看不见的恶雾，将踏足此地的生人紧紧包围。常人感觉不到恶雾，也察觉不到鬼，只是有时待在一地不久就莫名觉得憋闷，又或者心神焦虑，紧张失常，呼吸都如同被粘稠的物质堵住。

这就是恶鬼居所的征兆。

李长缨身上毫无一般阴阳术士的浓重阳气，也并未显现武者气血充足之态，身处电梯内，却神色如常。

不知何时，电梯停在44层，两侧的门紧紧闭拢，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

李长缨透过茶色镜片，静静望着按键上闪烁的红光，按键中间有黑色的发丝缠绕。

恶鬼对活人最敏感，它知道他来了。

呼。

微弱的气流随着呼出的长气打回到脸上，是热的。韩允儿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她颤抖着睁开眼，因过度紧张而软掉的手脚还没有彻底恢复，她只能一次一次磨蹭着，靠着背后的桌子，从冰冷的地面爬起来。

来不及去思考自己为什么活下来，她摸索着一片昏暗的地板，想找到自己遗落的手袋，得到一点光源。

很快她摸到一点东西，只是那硬中带软的、似乎人体皮肤的触感让她一下汗毛乍起。

强忍着尖叫的冲动，依稀感觉到那是一根人的手指，只是温度很凉，那头又那么轻，没有一点重量，可见应该是断指。

韩允儿扔掉了手上的东西，放弃寻找物品照明，她已经反应过来黑暗中亮起一点灯光意味着什么，哪怕对鬼来说明和暗都没有区别。

有吗？她不知道。

从小跟随契姐简洁混迹在戏班里，也听闻许多古怪诡异的传说，但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逃出这栋大厦。

想到家人，她忽然有点想哭，又更后悔自己找了这份工作。

也许，就算这样继续工作，只要听从老员工的劝告，今晚她依然不会有事。

怪这份好奇心和好胜心吧。

视野已经恢复一点轮廓，眼睛适应了无光环境，她弓着身体，轻手轻脚地往出口处挪。

看这样子，她应该还是在楼道口，只是不敢去坐电梯，爬楼梯长长数十层，更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风险，她努力辨认，在邻近电梯的墙上认出两个“44”，她昏倒在原来的地方。

刚才那根断指到底是鬼的还是同事的？

之前有人在公司送命吗？

沿路摸索着楼梯扶手下楼，胡乱的思绪开始在脑内飘飞。

寒气越来越浓重，铁质的扶手几乎要把手掌冻僵，明明是室内，却好像站在北方室外一样冷，香港从没这样冷过。

似乎一直指引她的方向感失效了，她在楼层里打转，撑着酸软的腿走了许久，都没再看见楼层数字。

她很少走楼梯，几乎从不运动，总是坐电梯上下班，也并不知晓楼内有没有标注。

猜测是有的，只是她不敢让自己更绝望。

默数着一层一层的距离，韩允儿忽然想道，要是洁姐在这里就好了。

她体力那么好，方向感也很好，也许能带着自己走出去。

又暗骂自己鬼迷心窍，怎么能身处危险反而拖家人下水呢？到这时，已经数了不下三十层，走在暗无天日的楼道里，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韩允儿不想再浪费体力，干脆找了一层没有上锁的门摸出楼道，重新在走廊里确认楼层。

44，两个鲜红的数字赫然出现在墙面。

韩允儿的心无穷无尽朝着绝望坠落，她气喘吁吁，长时间工作后骤然受惊吓，到此没喝过一口水。焦渴感将她唤回现实，她想在被鬼吃掉前她会先渴死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呢？

她明明...

终于想起来鬼打墙的传说。

韩允儿颓然坐倒在地，懊悔、怨恨、焦虑、惶恐如同山崩海啸，倾轧下来。

她往后一退，感觉触碰到一堵墙，原本浓重的寒意更是如同冰块一样，将半个身子都冻僵了。

墙是会动的，朝她压过来，如预想中一样，有什么冰冷粘稠的液体滴到她脸上。

啊，原来那不是墙，是鬼的无头躯体。

怪不得这么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