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栀一夜未眠,直到拂晓微光,细雪濛濛,停歇后出了日头,橙黄蔓延至脚跟。叩门三两声,是极其微弱的。
他能听见门外人蹑手蹑脚摸上了锁头,略施力门便应声而开。
言栀没有锁门,只是一夜虚掩着,见呼延臻来,他哑笑着发出“嗯嗯”声响。
呼延臻来到他榻前低诉:“若是累了,明日、后日倒也无妨......”他捻起言栀落榻垂下的发丝,方才触碰,后者便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唯余呼延臻的手干干立在空中。
“我要去、我要去的。”笑容从言栀脸庞消散,他对镜自照,匆忙整理衣冠。呼延臻暗叹一气,见他手上慌乱,执起木梳替他理顺。
“好了,”呼延臻放下木梳,拍拍言栀肩头,“我带你去。”
不远不近的路,呼延臻见言栀在草原上如长草般随风披拂,摇摇欲坠,便摆手遣退牵马的侍人,吩咐手下套车。
一夜未眠,言栀头还刺痛着,时不时恍惚,却极力使自己显得自然,却发现神思如同杯中清水摇晃不止。
“上车吧,”呼延臻抿了抿唇,先一步登车,“累了就靠着我睡,路很长,睡一觉刚刚好。”
马夫听他这般说道,心中也有了杆秤,执缰的手微微松了。
言栀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却又时时瞧向窗外,不舍得轻易睡下。这条路没准江潜走过。
呼延臻看穿他心思,无奈握拳轻咳,示意马夫不必刻意放缓。
“在想什么?”呼延臻问。
言栀没答话,反来捏捏呼延臻手指,告诉他无妨。
良久,终算到了石林,千嶂中怪石林立,先入目的是雕刻历代马革裹尸者名讳的石壁,两座点着长明灯的朔风塔,祭奠着背井离乡者、尸首难寻、蒙难妇孺总角。
“朔北百姓们一向熟稔北风呼啸,深信朔风可吹至茵泗二州,从北到南,能将亡魂们带回家乡。”呼延臻解释道,“前面就是赵醒等人的石碑与塑像了。”
言栀顺他指间望去,日光洒下碧草如茵,莺啼婉转,一别冬日景象。
“朔北竟还有如南方般的景象。”言栀以手遮搪光晕。
呼延臻折下野花三两枝,递给言栀,“这是难得的景象,四周高山阻挡,山谷不受风雪凌虐,又有潺潺流水汇入大河,这是整个朔北与伊氏草原唯一的一处‘江南’,而石林也正是这‘江南’入口,再往里头是一个小小村落,我不曾去到过,但那里民风淳朴,隔断纷争战火,也是两国将士们不约而同的不争之地。”
花茎纤弱,粉紫相映,言栀不敢用力握紧。
“也算是......两国之间唯一的桃源了。”呼延臻笑叹。
言栀与他踱至故友塑像,赵醒威武,只是身旁少了徐辞盈,祁归远笑态依旧,宣翰是驾马挽弓姿态,是最初少年的模样。言栀将花放在他的髌骨之上,完好的双腿。
“你......要去见他吗?他的石像并未完工,就在前方。”呼延臻听见熟悉的敲打与刮磨石头的声响。
言栀一瞬心脏狂跳,叹息一声后似乎恢复原貌,但一声声仍敲打在他心上。
向前,风搡着向前,直到看见执锥的工匠,碎木,石片,尘埃在地上蹦跳,方才雕刻至脖颈,下半身更是不知所踪,尚未拼凑。
本该心悸的此时却木讷,明晰的情爱模糊不知,直到他跪坐在地,不自觉仰首捧起石像脸庞亲吻时,古井无波的方才涟漪阵阵。
唇上满是灰屑,眼眸却漾出春了。
工匠惊愕,呼延臻摆手令他退下,吩咐其守口如瓶。可爱如何能守口如瓶?
言栀轻叹一声,笑着擦拭尘埃,擦亮了江潜的鼻尖,枯坐至天暗,森林收敛暖阳,凉意丝丝渗透,才缓缓起身。
呼延臻还在他身后。
“......多谢。”言栀对呼延臻的情谊复杂至无可追根溯源,最终只留给单单两字聊作解脱。
“无妨,”呼延臻笑笑,“我们牢狱初识,一路帮衬扶持,早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朋友二字略显枯燥,挚友二字呼延臻不敢相认,他不清白,但他同样不敢说爱,说爱乏味无趣。
“不着急回去,我带你四处走走,我、我们再骑一次马吧。”呼延臻笑道。
“好。”
此夜良宵,他们在月光下奔跑,欢快淋漓地纵马,最后迷失方向,无奈坐在林中烤火。言栀看着火堆里一簇簇火星四处游移,呼延臻眸中倒影着烈焰。
“不着急回去,在草原多留一会吧,一年、两年。”呼延臻匆匆向他一瞥,见言栀抬眸后又匆匆收回目光,差点暴露无遗。
“好,”言栀折枝玩,“我也想在他呆过的地方多住一会,我也听说花樾出生边疆,哪日碰见了她,还能拜托她帮我找找他。”
呼延臻呼吸微滞,旋即点头。
“你可有闻到花香?”言栀细嗅,总觉得此香似曾相识。呼延臻同样察觉,起身四处寻找。
回身、顿足。
言栀与他同样呆立原地。
满山冬雪般的白,盈月光饮似的花开遍山丘,如梦境倏然幻化,激荡一圈光华,懒懒溢满山谷的香。
“言栀、这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呼延臻眸中透着微光。
月光与花一同流泻的洁白。
是同汀芒、软酪般最熟悉无比的白。是他的白。
“栀子——六月才会开的栀子。”言栀喃喃,顾不上鼻尖酸涩双眸氤氲,直愣向前,才发觉那满山的花看似近在咫尺,却也是无比遥远,要骑上许久的马才能够。
风一吹,飞花絮雪。
“我在柳梢深处种满了满山的栀子,你信吗?”耳畔响起江潜曾说的话。
这一刻,言栀终于到了那魂牵梦绕,追逐数年的——柳梢深处。
我信了。
山丘一夜绽放的栀子如雪,此事如同一桩秘辛藏在言栀与呼延臻心中,正如花山在朔北连绵的雪山一般藏匿其间。
每一日,喂马,上山,奔跑在草原,或是了然无事般行走在巴彦城中,肤浅领会两国风光,心中却如乱麻般纠缠,可到底纠缠些什么,言栀倒也能清明说出几件来,再补一句说不上纠缠。
在春来后的第一日,他与呼延臻并肩在歧砂关旁的山巅眺望南方,雪逐渐消融,却愈发的刺骨。言栀无心侧眸一瞥,却瞧见呼延臻眉目中满是倦意。
“在王庭逗留许久了,我得择日上路了。”言栀低眸。
呼延臻似乎早有所料,讪讪撑出微笑:“这么早便要走?至少等到雪消,绿茵复苏也不迟。”
“这些天我已将他逗留过的每一处都走遍了,可惜......不过我在巴彦城碰见了花樾,她说江潜给她下的最后一道令是从距离苏赫巴托、也就是留州附近的一片草原发出的。”言栀说着,望向呼延臻宽慰道:“你不必担忧,花樾的鬼鸮知道方向,她会与我一起去。”
那片草原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战所在之地,江潜在战前给花樾发出了最后一道令。呼延臻不忍细想,更编不出荒唐理由。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带你去,只是......你不要后悔。”呼延臻语气仓促,仿佛下一秒便要反悔。
言栀佯装并未听清后半句话,调转马头,冲他颔首,“好,你带我去,我等你带我去。”
去岁孙澄音听闻言栀来到朔北,碍于大雪,直到这些天雪停方才上路,言栀同呼延臻回到王庭时,孙澄音堪堪下马。
“公子!”孙澄音飞快捕捉到言栀身影,欲向前叙旧,泪先滚落。
“哭什么?”言栀哑笑,正欲上前宽慰,发觉马背上驮着祁燕婵,她抽出绢子替孙澄音揩拭泪水。
孙澄音面色绯红,摆手道:“让公子见笑、多日未见了,属下实在想念。”
往事历历在目,言栀恍惚一阵还以为分别不久,“劳你挂心,这回将夫人也带回来了?”
孙澄音挠挠头,笑道:“带燕婵回来瞧瞧,正好也......收拾收拾祁府遗物。”
言栀一时缄默,只冲祁燕婵颔首,祁燕婵跳下马回了一礼,与孙澄音耳语一番,便先行离去。
“自燕婵与我回留州,这些时日她便不曾再回过邕州,如今也是考量多日,打算回来与往事作别。”孙澄音道,他眉目低垂,显然尚未从那一战的梦魇挣脱。
“也好。”言栀道。
孙澄音执起言栀手腕,两人漫步草原中,饮马溪畔。
“你如今来朔北是有什么打算?”孙澄音问他。
言栀笑道:“如今我是陌上尘,没有打算,只是寻条归路。”
孙澄音试探着问:“你还在寻他?”
日头大好,光中纤尘飘浮不定,言栀点头,“找到他,带他回家,我过几日要去留州西南边的草原看看。”
孙澄音面露难色,自知拗不过言栀,便索性说道:“我若是你大抵也会做这般的打算,无妨,人生倒还长着,或许阅过千帆便能想通了,眼前的坎坷终成过往云烟。”
言栀不解凝视,“想通什么?”
孙澄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他的凝望下踟蹰开口:“那是最后一战的地方,我与呼延臻,还有特木尔见事态不妙,合力攻击戚筠所制的肉身傀儡,皆不可敌,而戚筠却与江潜杀红了眼......最后是呼延臻的火器兵合力钳制住那傀儡,但也随戚筠一同殒命。”
言栀面色如此,心神依旧平静,这些天他听说了太多风言风语,“然后呢?”
“......我醒来时,戚筠曝尸荒野,只有呼延臻摇摇欲坠,还立在天地之间。”孙澄音摇着头,将细节都抹去。
言栀只觉光斑所照竟有阵痛,他抱臂在胸,“那、他呢?”
“......呼延臻说,他腿脚被傀儡所制,在最后一刻长刀斩杀戚筠,自己却被傀儡吞噬所融......”孙澄音声若细蚊,如游丝般,痛苦的回忆牵扯住每一根神经。
言栀不说话了,他只看着竞跃。
“我、我自然是不信的!但公子、倘若、倘若这是真相......”孙澄音眼眶湿润,他不忍言栀波折一身,去寻一具早已消亡不见白骨的尸身。
“总要看见了再说。”言栀回眸,冲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