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行在吧台角落的空位坐下,从他的角度能看清吧台全景,却不易被察觉。
他给自己点了瓶精酿,酒刚送上来便有人上前搭讪。
徐时行抬起头,看到张标志的白人面孔,眼窝深邃鼻梁英挺,正端着威士忌杯问介不介意一起坐。
倘若时间倒退12小时,他大概率会同意,一起喝一杯,不着边际地闲聊,聊不来也能及时起身,体面告辞。
可凡事一旦有了参照标准,会不自觉拿来比较。他比他更符合东方人审美,肩更平直宽阔,比例更优越,举手投足的气场更强……哪怕喝一杯这样的基础社交行为,亦被悄无声息拔高门槛,挺没道理,也挺可笑的。
徐时行无奈一笑,耸耸肩,佯装不会英文,那人只好抱憾离去。视线转回的一瞬,对上另一道目光。秦朗隔着十多米距离,与他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冻住,笑意凝在脸上,徐时行率先败下阵来。
他慌乱移开视线,猛灌了一大口酒,缓了缓,余光确定秦朗已经背过身,才敢肆无忌惮地暗中窥探。
秦朗和Max并肩坐着,后者举着手机在向他展示什么,前者时不时上手滑动屏幕,说话时凑得很近。
徐时行拿起酒又喝了口,刚才没觉得,这会儿乳酸菌味明显盖过麦芽香。他微微眯眼,就着壁灯不太明亮的光线查看标签,柏林酸小麦,难怪如此酸,默默将这款酒拉入黑名单。
第二瓶换了熟悉的品牌,口感终于对味。两瓶酒喝完,恰好微醺,徐时行不打算继续,起身准备回房。
临走前最后朝那头看了眼,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缺乏睡眠果然容易心浮气躁,一路心情复杂。他用房卡刷开门,特意泡过澡才躺上床。这次比白天情况改善许多,盯着天花板不到一小时就睡着了。
他丝毫不知一窗之隔的楼下,冷杉树旁人影晃动。
秦朗长腿交叠,半倚半靠着树干,纯黑派克外套与暗夜融为一体。猩红在夜色中明灭,吁出烟的瞬间,他抬头看向三楼。
窗帘整晚没拉开过,屋内灯熄了,想必已经睡了。
秦朗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无意识地迈步,不知不觉便到了。一路上不由自主浮现徐时行的脸,记忆中各个阶段的他不断闪现叠加,十二岁,十五岁,十八岁……岁月中他与日俱增的气质、谈吐,甚至性魅力。
他看起来过得不错,一定在做着体面的工作,家庭幸福,而当年那场事故带来的悲痛,也被时间疗愈了吧。
秦朗自嘲地想,过了这么多年仍旧只配站在暗处窥探,挺可悲的。就像阅历浅薄之人,在回忆时只能将乏善可陈的过往翻来覆去讲,其实喜悦和伤痛都不值一提。
如果再晚两年重逢,是否有另一种可能。
分不清是吐出的烟还是呼出的雾气,很快消散在风中。
脸冻得有发麻,该回去了,秦朗捻灭烟,掸落身上的雪。
*
雪簌簌飘下,越来越大,室内壁炉燃得正旺。喘息声盖过柴火噼啪作响,雾气在玻璃窗上织出一层朦胧薄纱。
一切都那么真实,无论声音,还是手掌抵住胸膛传来的肌肤触感。
**具象化为一张脸,他终于看清,是秦朗。
顷刻间,画面回转,眼前只剩茫茫一片亮色。他光着身子站在漫天风雪中,万事万物开始崩塌,整个世界从高处坠落。
徐时行猛地惊醒,大汗淋漓地喘气。他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浑浑噩噩,脑袋发沉。缓了半响,意识逐渐清明,只觉身上一片黏腻,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梦里场景,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从床上弹跳而起,冲进浴室洗澡。
蓬蓬头水流如注,从头顶浇下,浴室热气氤氲。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梦境画面,徐时行抹了把脸,强行驱散。
他自认这么多年清心寡欲,时间大部分用来工作和应付失眠,连自我纾解都极少。为何突然做这种梦?
一定是被沈砚初那些口无遮拦的话影响了。
逃避心理作祟,同时也有些羞于面对,徐时行在房间慢悠悠处理工作。他将实习医生发来的近期病历仔细核查一遍,又翻了翻科室里的专病门诊总结。
临近中午时,打电话让客房服务送餐,吃饱后又把一本飞机上没看完的小说看完,眼瞧着窗外天色渐暗,才换上滑雪服出门。
徐时行认为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总觉得会在哪个转角遇见某人。怕电梯门打开他站在里面,怕出了旋转门他会迎面走来,又怕拐出走廊他在另一头……
昨晚那离奇的梦害人不浅。
他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形单影只地滑完几趟,反倒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草草结束收了雪板。没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蹩脚的中文,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徐时行转过身,看着Max朝他滑过来,在他跟前刹住,一把扯下雪镜,“好巧,又见面了,这次可以一起滑了吧?”
“不巧,我已经结束了。”徐时行轻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继续往回走。
Max手忙脚乱地脱掉雪板,跟上前,实话实说:“其实我们在雪场滑了一天,一直没等到你。”
徐时行放缓脚步,“你们?”
心里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动静不大,却漾出无数细碎涟漪。他没来得及细想,为何会有如此奇怪心境,便被Max说话声打断:“看,那边。”
视线顺着Max的指向平移过去——
二十米开外,秦朗沐着一身夕阳柔光正向这边走来。
他抱着雪板和相机,穿青灰滑雪服,难怪来回好几次都没注意到。
“你们等我干嘛?”徐时行心猿意马地问,注意力全然在另一边。
秦朗昂首阔步穿过雪道,停在他们身边,把相机递还Max。
Max接过来,献宝似得捧到徐时行眼前,“我帮你拍了几段跳台视频,很好看。是不是,秦朗?”
可相机在他们的注视中半天开不了机。
秦朗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时行,“是好看的。”
“温度太低电池耗电快,你真的看了吗。”Max说。
“你拍得没有不好看的。”
双重否定句式对Max来说严重超纲了,更听不出中式话外音,转而向徐时行提议:“去我房间吧,有备用电池。”
徐时行正要拒绝,又听到秦朗问:“不如去酒吧?”
夕阳沉得只剩一道弧边,起风了,三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商量去哪挺傻的。
徐时行拉高衣领,爽快点头,“喝一杯也行。”
三人朝酒吧方向走,秦朗两大步跨到徐时行另一侧,借身高优势挡住点风口。
徐时行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他,心想这人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又有一副好皮囊,从事什么行业不好。
Max回房拿备用电池,跟他们在酒店大厅分开。
晚餐时间,酒吧里人不多,现场演出的乐队也没就位。
他们在窗边找了个四人座。
窗外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片滑雪场。落日与新月交替,华灯初上,天地间的一切被蓝紫色笼罩,浪漫得像一副分秒变幻的动态油画。
徐时行解锁屏幕,双手框住手机,对着窗外景色不断找角度按下快门。
秦朗脱掉外套,在他放下手机之前垂首看酒单,“喝点什么?”
徐时行本来想说精酿啤酒就好,话到嘴边改了主意,“都行。”
秦朗招来酒保,用英文低声交涉了几句,香槟和冰桶很快送上来。
“砰”——
软木塞弹出,一小股洁白泡沫顺着瓶身喷涌而下。
秦朗示意侍应生自己来,接过香槟调整坐姿向前挪了挪,“花果香浓郁,酸度低,我猜你会喜欢。”
浅金色液体沿杯口晶莹滑下,细密气泡在长笛杯中呲呲翻滚。
徐时行向后靠进沙发里,拉开合适的社交距离,“你……”他顿了顿,想不起Max名字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朋友还没来,要不要等等他?”
“他发信息说备用电池也没电,充几分钟再出来。”秦朗倒完酒,把香槟插回冰桶。
徐时行托起酒杯晃了晃,兰花香混着成熟柑橘的甜感扑鼻,抿一小口,清爽绵柔。他放下酒杯没话找话:“你朋友从事摄影工作吗,看他挺专业。”
“应该不是。”
“应该?”
秦朗秦朗淡淡笑了下,“其实我们不熟,他只是我的普通客户,计时收费。”
计……计时收费?!
徐时行:……好直接,好坦荡。
虽然价值观很难苟同,但成年人世界中并非只有黑白。他喝了一大口香槟压下心头的震惊,鬼使神差说:“不会还有长期vip客户吧?”
秦朗为他续杯,“其他同事有,我目前没。”
徐时行确信眼前这人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上不了台面的话题被他说得理直气壮,只好顺着话委婉建议:“长期总归比单次安全系数高一些。”
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话多了,有失分寸,捏起细细的杯柱跟秦朗的酒杯轻轻碰了下,“抱歉,不聊这个,还是喝酒吧。”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从后方传来——
“你们聊什么?”Max在徐时行身旁坐下。
徐时行很给面子地说:“聊你,说你摄影技术很专业。”
“真的吗。”Max朝他拉近座椅,将手机横在二人中间,挪来冰桶支着,“给你看更厉害的。”
视频剪辑过,画面流畅无可挑剔。
Max见徐时行看得认真,趁机用眼神暗示秦朗可以走了。
可秦朗完全不似平时相处般一点就通,不但没走,反而替他也倒了一杯酒。
视频一遍播放完毕自动进入重播,徐时行按下暂停键,由衷夸赞:“很厉害,拍得好,剪得更好。”
Max转回注意力,“如果你喜欢,明天后天我都可以做你的私人摄影师。比起静止的抓拍,跟拍会更生动。”
这句话蕴含太多言外之意,徐时行当然听懂了,熟练而又体面地化解尴尬,“很荣幸。可惜我明后天不打算滑雪,有别的行程安排。”
“你明天要走了吗?”Max问。
徐时行点了下头,“雪山看腻了,换换风景。”
话题从旅行开始到趣事见闻,气氛融洽,小半瓶香槟不经喝,没多久便见了底。Max又开了瓶威士忌。
到底是烈酒,徐时行太久没混喝两个品种,几浅杯就有些不在状态,但又抵不住Max频频倒。直到脑袋发沉,实在不能继续,他以还有工作为由,起身告辞。
徐时行前脚刚走,Max丢下一句你自己喝就要追。
几乎是一念之间的选择,秦朗抓住他胳膊。
Max插在口袋里的手被猝不及防拽了出来,掌心攥着个东西。他急切地问:“干什么?”
“下周有新币发行。”秦朗太知道怎么拿捏他。
Max果然迟疑了,“你之前说不碰这方面。”
非主流数字币发行大多涉及灰产,秦朗的确不碰,但与获取信息不冲突。他松开手,“不想听算了。”
“啪”,一板橙色胶囊被丢在桌面上,Max坐回原位,“当然想听,咨询费按次还是计时?”
秦朗垂眸扫了眼,蹙眉沉声:“你故意灌他?”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Max表情僵住,完全摸不清状况,“拜托,只是解酒药,防止头痛的。”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再说都是成年人,出来玩嘛,真发生点什么也很正常。”
“你怎么玩我不关心,但他不行。”秦朗一把抄起解酒药,在Max错愕的注视中径直离开。
他迎着冷风走出酒吧。
露天步道上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又踩出另一条轨迹。
旋转门缓慢转动,电梯上行,客房区的橙黄壁灯给一切蒙上暧昧滤镜。
脚步踩在厚羊毛地毯上静默无声,秦朗穿过狭长回廊,按响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