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举止都像生病控住不住躯体的表现,许庭周意识到不对劲:“需要……吃药吗?”
曹之航看着许庭周,一双眼睛续满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神情痛苦又可怜。
现在的小孩子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家长没有及时发现并沟通,憋在心里很容易成病。
许庭周生硬地安慰着,这几个月内,他扮演了很多次解语花的角色,即使从来没有人过问他的忧愁。
听了粗略开导词,曹之航情绪缓和了一些,依然不肯透露情绪失控的原因,抹干眼泪轻描淡写:“最近学业压力有点大,在新环境不太适应,让许先生看笑话了。”
对着陌生人痛哭流涕并不得体,曹之航淡然翻过这篇章,许庭周也顺其自然不刨根问底。
早年曹耀平和妻子离婚,净身出户,唯一五岁的孩子跟着父亲生活。
但曹耀平工作繁忙,时常不回家,孩子就放在寄宿学校养着,也没去看过几次。
缺少家长陪伴的童年,情感剥离严重,安全感低下,易患上习得性无助。现在曹之航遇到打不开的心结,宁可在外人面前哭,也不愿意回家告诉父亲。
许庭周不想和曹耀平扯上一星半点关系,看曹之航的病症到了很严重的程度,第一次主动给曹耀平发消息,隐晦提及曹之航今天反常举动。
曹耀平回了个哈哈,小孩子能有什么事,都是闲出来的矫情病。
果真是不称职的父亲,许庭周关掉手机。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两个月以来,许庭周多次拒绝曹耀平的饭局邀约,好在年末项目收尾,工作量很大,曹耀平没再发消息骚扰。
直到公司年会。
挺大一个聚会,办得十分隆重,要求每个部门必须出三个节目。
每次遇到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活动,许庭周都不想参与,好在其他同事很活跃,自告奋勇报名表演。不然抽签的话,以他的手气很有可能中大奖。
没工作以前不是没参加过大型活动,许庭周只是单纯不喜欢热闹,不喜欢社交,拒绝和陌生人产生不必要的交流。
在工位埋头苦干一年,终于可以解放天性,一群人乌泱泱地聚在大厅推杯换盏,堪称群魔乱舞。
许庭周坐在角落吃水果喝饮料,隐匿在欢乐的人群中,给自己的世界画了个包围圈。
不知道谁写的策划,今年多出个抽奖表演环节,但奖励丰厚,红包八千八百八十八。
许庭周漠不关心,陶希乐好奇地问:“许哥,你对钱不感兴趣吗?”
她的表情很真诚,其实许庭周已经打开了抽奖页面,只是没点参与,在钱和面子前,许庭周果断选了后者。
陶希乐喝得有点糊涂,站起来要去洗手间,身体晃了一下,刚好碰到许庭周的手肘,大厅屏幕立即出现许庭周的座位号。
主持人站在红色的背景光里,面带笑容说:“恭喜八百一十号抽中我们今天的幸运大奖!”
全场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
陶希乐眯着眼睛一看,笑嘻嘻道:“许哥,你中奖啦!”
许庭周:“……”
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又唱又跳,简直比高中逃课去兼职,被班主任抓回去还要难受。
偏偏陶希乐醉了,音量放得大声,羡慕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像一把把手电筒。
嗐。
千人注视下,许庭周上台接过支持人递过来的话筒,郑重说了几句感谢词。
主持人看着手里的卡片,继续推动流程:“许先生准备给我们带来怎样精彩的表演呢?”
年会表演无非唱歌和跳舞两种。
第一排的领导笑意和善,后边有人起哄:“唱一首吧!”
“能点歌不?”
“《最爱》!”
《最爱》是副董事长最喜欢的歌,每年年会都有人唱,以此讨好领导,偏偏今年还听见。
许庭周的继母祖籍在湾区,他还小的时候,继母的普通话不标准,语言系统转换生疏,经常和他用粤语交流。潜移默化,顺带把许庭周也教会了。
不等许庭周应答,现场配乐已经响起《最爱》的伴奏,主持人退下舞台,灯光接连熄了几盏。
许庭周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身姿笔直,背后是发着红光的LED屏。他握着话筒,眼神坚定,仿佛在参加一个严肃的会议。
观众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蠢蠢欲动拿出手机录像,包括前排的领导。
伴奏到了歌词点,音响传出声线干净的男性嗓音,配上自若的神情,加之许庭周在公司塑造的形象太过高冷,唱歌也不愿意流露出多余表情,光影下面容神圣,平添几分不可亵渎之意。
时而缱倦,时而低沉,好听是好听,就是情歌生生唱出了四大皆空的感慨。
但千号人不约而同地想:如果公司要拍宣传片,最佳形象代言人一定非他莫属。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幸运儿身上,因为这是一年到头,唯一一次可以光明正大观赏的机会。
一首曲毕,许庭周把话筒还给主持人,转身去了卫生间。
冰凉流水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消散刚才宴会厅里的热意。
不想这么快回去,走廊也有很多人,许庭周走进安全通道,撑着栏杆透气。
歇了一会儿,楼梯底下有人声传上来,是几个男人在交谈。
“哈哈哈,今天上台那小子长得真够带劲儿的。”
“看上了?”
“我可不敢跟曹总抢人。”
“说起曹耀平,你看到他今天把谁带来没?”
“曹之航嘛,曹总他儿子。年纪小着呢,听说还是个高中生,长得眉清目秀,和他老爹一点不像。”
“虽然曹耀平其貌不扬,他老婆是真她妈的漂亮,可惜曹耀平玩得太花,还男女不忌,把人吓跑了。”
“今晚来的那几位可都是大人物,曹耀平也够畜牲的,对自己亲儿子都下得了毒手。”
“不然能坐上总经理的位置?”
“都说虎毒不食子,再怎么想荣华富贵,我是做不到像他那样,上周延华有个教授点名要曹之航,后面闹了一通,八成给曹耀平气死了。”
“小朋友急眼了。”
“哈哈哈,光话说的好听,九月份聚餐,你不是照样摸过人家?”
“我那是体贴……”
……
污言秽语全部钻进耳朵,许庭周转身回宴会厅。
互动环节热闹非凡,现场彩带气球乱飘。
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不要多管闲事,他也没有英雄情结,然而听都听了,曹之航稀里哗啦的样子却挥之不去。
许庭周在一个角落找到曹之航,对方看见他,蜷曲的手指逐渐放松。
现场音响很大声,许庭周浅浅扫了一眼周边情况,用曹之航能听到的声音问:“你爸呢?”
曹之航瞳孔骤缩,怔忪两秒,又恢复满眼警觉。
“跟我走。”许庭周随意道,“带你去看烟花。”
曹之航半信半疑地跟随许庭周离开。
出了宴会厅,许庭周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进入电梯,他当自己眼花了,两个多月没碰面,那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到酒店大堂,曹之航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曹耀平来找人了。
曹之航愣愣地看着许庭周,许庭周拿走手机,简明扼要说上次没逛完延华的事,要再带曹之航去看看。
安静了几秒,曹耀平的笑声从听筒传出来,表示同意,并叮嘱他们早点回家。
俩人转悠到延华外面的湖畔,曹之航眼神空洞,刚才在车里许庭周闭着眼睛休憩,现在才看清曹之航似乎又像哭过。
静坐良久,湖中心的小岛放完烟花,曹之航艰难开口:“谢、谢你……”
许庭周假装不知道实情,于是说:“烟花每年都有,规定在这两周放,正巧我想看,又找不到合适的人。”
“那也谢谢你。”
“嗯。”许庭周淡声回应。
一个小男孩提着水桶从长椅面前经过,手里的小铲子没抓稳掉在地上。
三人几乎同时弯腰,小男孩抢先一步抓起铲子,重心偏离,水桶一歪,泼湿曹之航的袖子。小孩的家长跑上来道歉,曹之航摇摇头说没事。
晚上气温低,风一吹,湿衣服贴着皮肤很冷,曹之航却没有半点想回家的意思。
许庭周买了包纸巾给他。
曹之航低着头撩开袖子,手里的纸巾被浸湿,慢慢重复擦干的动作。
靠近湖岸泥沙的气味浓,冷风灌入鼻腔,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许庭周一偏头,看见曹之航雪白的衬衫袖子遍布红渍,纸巾沾满血迹。
曹之航拢了拢衣服,一个白色塑料瓶从口袋滑落。
是一瓶医用安眠药。
许庭周自然而然地弯腰捡起来递过去,曹之航快速把袖子拉下来。到底在藏什么,一切不言而喻。
曹之航僵愣几秒,无所谓地说:“本来今天我想着,一年终于到头了。”
他眼眶里闪着水光,一低头全部掉在衣襟上:“可是烟花很好看呢,如果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
“药好苦啊,真的很难咽。”
“手也很痛,总是睡不着。”
“怎么会这样呢?”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为什么会是我。”
曹之航一个人喃喃自语,若无旁人,像冬天枯萎的落叶,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