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烟雨中 第45章 桑紫

胥国是一汪紫色的深潭。

目之所及，皆是深紫色的浆果，密密麻麻，泛滥的，爬满脚边。满地狼藉之下，混杂着浓郁的酸甜，浸透了整个国家，令徐行感到眩目。

不过2000公里的距离，于他而言，却似天涯海角那般遥远，迟迟不敢踏足。

终于来到这里，只为赴约。

赴一场横跨十二年的约定。

他们在路边不期而遇，伴着滂沱大雨。

大雨冲刷了大街小巷，为眼前的玻璃窗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紫色纱帘。

层层叠叠之下，她的脸庞也随之变得朦胧，正如她的名字——似林中烟霞。

虽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这场雨下了多久，徐行便在这个国度游荡了多久。

他坐上一趟趟未知的列车，驶向一座座未知的城市。

直至，来到林烟所在的城市。

徐行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形象出现在林烟面前。

甚至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出现。

可命运，从不由人计划。

在徐行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林烟已率先出现，打乱了他企图耗尽余生弹奏的那首无声的钢琴曲。

徐行克制住情绪，将满腔心事藏进大雨中，藏到紫色纱帘下，可终是藏不住杯中酒的香甜，和微微的酸涩。

他定定地坐在窗边，听她剖析心事，听她袒露心意。

果酒已然见底，甜味褪尽，只余酸涩。

从唇舌，到鼻尖，终达眼底。

林烟的声音微凉，与雨水滴落在手背的温度无差。

她从来都是这般，语气平静地诉说着不平静的话语。

她常说自己怯懦，其实她才是最勇敢的那一方。

在这段关系中，她总是掌握主动权，总是能够随时抽离，全身而退。

你看，此刻她又在试图这样做了。

徐行有些恼。

恼林烟的主动，更恼自己的被动。

她是勇敢者，那他呢？

——只是懦夫。

他害怕节庆，因为节庆让孤独的人更孤独。而她，却能享受节庆，享受盛大烟火消散后的落寞。

他害怕孤独，所以疯狂工作，试图填满每分每秒。可孤独啊，总是如影随形，驱不散，也躲不掉。而她，远离人群，拥抱孤独，与孤独为友，朝夕相处，不觉厌烦。

他用尽全力，维持着生命体征，但终究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她，随心而为，放任自流，却能够悲喜自渡。

他身处默片时代，眼底只有黑白两色。而她的世界，有动听的雨声，有紫色的烟霞。

他想闯入那个世界，却被拒之门外。

他试图追赶她，却背道而驰，越行越远。

就在他无力挣扎，想要放弃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来自遥远国度的呼唤。

“我喜欢你，但我要留在胥国。”

这是徐行听过最“无情”的告白。

可他，却在这一瞬看到了一抹烟紫色纱帘从天而降，温柔地落下。

将他层层包裹，驱走了雨天的寒意。

磅礴大雨之后，是绚烂的烟霞。

紫色玻璃之下，是动人的容颜。

徐行的眼底眉梢升起一抹笑意。

世间多有痴傻之人，明知是虚假的名利场，却试图探寻“真心”。

殊不知，上天眷顾的，偏偏从来都是痴傻之人。

“潋晴，我喜欢胥国，我要留在这里。”徐行淡然开口。

“不——”林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不该留在这里。”

“为什么？”徐行问她。

林烟沉默了。

她没想到徐行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她觉得，他太草率了。

“你留在这里，是想逃避什么？”林烟问。

“那你呢？想逃避的又是什么？”徐行反问林烟。

林烟怔住了。

小银勺碰触碗碟，漾起一片清脆，惊醒了梦中之人。

她不得不承认，徐行很了解她，胜过她对自己的了解。

此刻，眼前坐着的不再是徐行，而是“潋晴”。

——另一个她。

“我逃避的是徒劳。”林烟终于卸下伪装，坦诚面对自己，“一个人，曾经被爱过，又被抛弃了。上天好像在告诉她，你不值得拥有永久的爱。从此以后，她一旦察觉自己深陷某段关系中，便会感到惶恐，她只得想尽办法，及时抽身。因为她清楚的知道，人只能自救，不该妄图得到他人的拯救。”

“所有的虚妄，皆是泡影。”林烟抬眸，粲然一笑，“不该奢求。”

徐行的心，被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得千疮百孔。

那箭，有的来自世俗，有的来自自己。

而最致命的那一支，来自她。

他们太相似了。

太知道，如何去伤害自己，伤害彼此。

正因如此，也更知道，如何拯救自己，拯救彼此。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世界瞬息万变，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对外物、情感，乃至生命，都从没有执念。直到遇到你，我爱上了大自然，爱上了音乐，爱上了表演，爱上了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徐行定定地看着林烟，眼里映着动人的霞光，“但与大自然、音乐、表演，乃至世界相比，我最想留住的，是你。”

酒杯变得温热，就像融化了的烟霞。

“我承认，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度，我也愿意与你一同留在这里。但我知道，留在胥国，并非你心中所愿。逃避虽能求得一时的宁静，却逃不脱余生的遗憾。你说，所有的虚妄，皆是泡影，不该‘奢求’。但在我看来，一个人是‘奢求’，两个人便是‘唾手可得’。既是‘唾手可得’之物，为何甘愿放手呢？”徐行越过烟霞，牵起林烟的手，“林烟，我不想放弃你。请你也不要放弃我，好吗？”

这一瞬，林烟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那个不知所措的女孩。

她曾无数次的在心底呼唤：妈妈，我不想放弃你。请你也不要放弃我，好吗？

可是，妈妈并没有回应她。

当时，她多么希望有人能牵起她的手，对她说出这句话。

她曾经以为，妈妈过世之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了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大雨。

不曾想，雨季过后，云霞穿透烟雾，终是露出了笑颜，将她拥入怀中。

胥者，虚也。

华胥之梦，终是虚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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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