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王失踪于乱军之中。
对彼时自顾不暇的朝廷来说,这等事尚不足以引起过分震撼的轩然大波——或者说,新天子赵桓早有意摆脱这个棘手的皇叔,无非是借此由头,给同行的李纲再添一条罪名。话说回来,赵桓欲强加在李纲身上的无关罪责,本不止这一条而已,连被贬斥的李相公本人也不甚在乎。这一回宣抚河东,打的不正是将他李纲踢出朝廷的主意。更要紧的局势还摆在眼前,比如真定、汾州、平阳等州府的接连陷落,比如“三镇弃守”的和谈,比如金国国主尊号的议定——丢了一个“皇叔”,又尊奉一个新“皇叔”,算什么赔本的买卖?
至于失踪的简王,离京之前就已极为病弱,乱军流民之中,死伤都是常事,哪还有什么生还的可能?
然而赵桓却不曾想到,被弄丢的赵似本人却仍全须全尾地活在人世,甚至在接连十日赶路后,到达了黄河北岸的风陵渡。
风陵渡,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名字——对于前世的现代人赵似来说,尽管他不曾真的晓得具体在什么位置,也在风靡一时的武侠小说里勉强留过个微薄的印象。后人小说里江湖儿女初相遇而怀念一生的渡口,眼下却并没有几条行船。尽管身边立着个货真价实的边境侠客,他也实在无心多想更多风花雪月的缠绵情事。而背后三晋云山,向西八百里秦川烟树,向东崤函天险,见到一望无际的洪流浊浪,让赵似的精神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许。
自太原的一场噩梦中仓皇逃离,连日所见,唯有哀鸿遍野,白骨森森。溃败的乱军几乎顿时化为横行逃窜的豺狼,裹挟着劫来的金银四散而去。赵似并不擅长骑马,他太孱弱了些,难以承受马背颠簸,更无力习得执鞭纵马的本事。
当日在太原城外,李彦仙牵着他那匹白驹,又靠着手头未用尽的钱银同熟悉些的军中同乡换了匹矮马,问道:“十二哥会骑马么?”
赵似自然不会,也只能辜负他为自己妥帖安排的好意,以至于一路南下,过绛州、解州,到了陕州管内芮城县,都不得不同乘一骑。他固然不能经受如此仓皇急促的行进,虽然惭愧,也只好认命地依在李彦仙怀中,稍稍缓解精神上的不安与身体上的困顿痛苦。
那矮马在绛州一处山村已被他二人赠给一个偶遇的少年人。
总归是萍水相逢,算是有些机缘。人家留他们在家中住了一夜,免不了一番互问姓名,见自称李彦仙表兄赵述的赵似与自己同姓,这名唤作赵成的年轻人欣然收下了一匹马这般的“贵重”礼赠。他备了些粗饭,给李彦仙那匹也喂上了草料,算是投桃报李——在粮价已涨数十倍的乱时,这已极为难能可贵了。
他是个讲信义的后生,也效仿李彦仙,称呼赵似一声“十二哥”,并许约他日二位兄长若有音信必然相从——眼下他乡里也未必安定,只好先依依惜别。而过了绛州再向南,却不再见什么敢在外活动的百姓,只缘人心惶惶,唯避门不出,谋求于乱世里自保便是大幸。
过黄河时,赵似仍然相当不适。他与那位在后世留下“畏金人不畏风波”名声的便宜侄子大不相同,也许命里与水犯冲,是十足十的旱鸭子。昔日闭门不出、哀毁骨立的简王,连汴河上的画舫都不曾登过,遑论黄河码头上颤颤巍巍飘着的小筏。九月黄河汛期刚过,不算多么风平浪静,艄公摇橹哼着号子。自河东南逃的百姓、官吏、商人,在这位置极重要的渡口上已不是稀客。摆渡的船费已涨数倍,好在李彦仙还有些盘缠在身上——毕竟当日赵似在东京时,那些为数不多的王府资财,都已尽数被他那“好兄侄”送进了金人的大帐。
说来也是讽刺,赵似自然知道靠金银财宝买不来长久的安稳,更何况满城文武百官、皇亲贵胄、平民百姓的家资被搜刮殆尽,宛如示弱的待宰羔羊,非但不可能救下燃眉之急,反而催生金人更甚的野心。仅只是兵临城下,就已然有中朝君主没骨头地奉上如此丰厚的礼赠,而若稍稍露出爪牙,只怕这吓破胆的皇帝,便自然把大好河山信手奉上——
便正如昔年所读过的结局,三晋燔尽,京洛荒芜,关河梦断……而唯有遗民泪里,还记得宣和前尘;阆州庙宇,尚存得身边人名姓而已。
而那不忍卒读的结局里,眼前这地界,李少严作为石壕尉、李安抚、李观察,或者仅仅只是以巩州游侠的身份,而试图以性命极力保全的地方,也让赵似产生更为复杂的情绪。他固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重变数,而在京中和在太原,纵然苦心积虑地努力过,仍然未能使既定的轨迹发生丝毫偏移。终究是势单力薄,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下,甚至连恢复身份都可能引来更多的风险——这风险也本不是李彦仙该承担的。
黄河南岸,于稠桑驿暂歇下一晚,该思忖着接下来的行程。
在太原时,李彦仙本有意返回关西,而一路南下到陕州地界,他很快意识到更为紧迫的要事。太原失守,则河东乃至本属永兴军路的解州、河中府,与陕州在黄河北岸的芮城、平陆、夏县三地,被金人长驱直入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陕州此时的守臣乃是李弥大,是地地道道的文臣,这人在军事备守上全然没有一点才能,唯只有一条好处能稍稍比他那些在关中的文官同僚们好一点——至少没有固执昏聩到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程度。比起还在关西的范致虚,算是耳根子更软些。李彦仙固然有些守备崤函的良策,但是这位知州肯接纳多少也不可知。而此时返回关西,对于多病的赵似来说,要比留在这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地稳妥些……
然而这把地控秦晋的要郡,他实在难以放心地留给无谋短见的肉食者。李彦仙想,或许该问问赵似的心意,他家人尚且留在巩州,或许可以暂时托付——如能保住陕州,则关西形势,大概不至于过于危险……而倘若金汤失守,赵似在关西后方,也能稍稍转圜。只是这话该问么?他的十二哥却从不是个过分爱惜自身的人,风骨卓绝的背后,藏着旁人不曾具有的坚韧与勇气,从汴梁的城墙到太原,再到陕州地界,这韧性何时更改过呢?
兴许是他的忧虑过于明显,乃至于赵似已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们这一路的心领神会,并不缺些心意相通的默契——
“少严莫要为我忧心。”赵似宽慰,“我如何就留不得?说来昔年我还有个陕府大都督的名头呢……”
李彦仙回头看他,实在不忍在赵似面前再叹息,既然从京城那半载的相处里就已然许诺过生死,到了陕州,又怎能轻易抛舍去旧日盟誓?
往陕州州城也只有一日马程,风沙大了些,李彦仙匆匆自小贩手里买得一个风帽。南下这一路上,他的军帽往往盖在赵似头上,以抵御大风和扬尘,兴许还能遮一遮过于显眼的白发。只是到了陕州地界,不似黄河北岸那般人心惶惶而不敢随意外出,体弱的十二哥带着军帽,或许有些不伦不类,惹人生疑。
进入陕州城时,已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这城池依河而建,傍晚渐渐颓靡的日光洒在河上,随着水流的波动泛起鱼鳞一样的金光,算的上“金沙落照”的好风景。不过赵似与李彦仙无心看便是。天色将晚,意味着不得不找处落脚的旅店。他往昔是车马相随,住在官驿的亲王,实在不甚清楚要如何投宿,好在身边有个惯会走南闯北的游侠——李少严自然体谅他这点无措,连带将他身上披着的外袍紧了紧。
好在城东即有家旅社,牵了马过去安置,店家也热情。李彦仙生于宁州,长在巩州,对此地颇为接近关中的口音不算陌生。店家说不好官话,却能听懂,应着他的要求找了间整洁屋子,送了热汤热茶。
用过晚饭,时候也并不算早,赵似仍要借着微弱的灯光,披衣枯坐。到了这一步,该想的事实在算不得少。白日自南门入城,他也悄悄观察着李彦仙的反应。少严总是极冷静持重的,但也无法料到赵似内心的触动——那微薄记载里的陕州,眼前南门上方刻着仁宗皇帝手书的陕州,是否另一个时空的李少严,便是这般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池,又在这陌生的城池里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他仍忧心着,鲜活的李少严,与他许下生死之约的李少严,或许该去求漫天神佛保佑......
而他正忧心着的李少严吹了灯,替他解下沾着征尘的外衣,又任由赵似靠进怀里。他温声劝道:“十二哥早些歇罢——”
仍参考正史的故事走向——请解锁新人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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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渡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