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荣 第102章 第 102 章

——“内地传来消息，长沙城着火的那天，荣少尉葬身火海。”

——“荣家已为二子荣昭发了丧。”

——“少爷，天寒，该关窗了。”

——“汪副总去了越南，您怎会觉得荣昭会同那群狗杂碎投日？！”

——“找到了！少爷！荣少校、找到、找到荣少尉了！”

——“内地来信道看不清面容，火烧的人都焦黑了……不过确实有疑，那尸体额心中了一枪……”

——“冀南军区近日踊跃参军的人可不少，温会长这药品在保证自身安全前提下可不能断。”

——“陈医生来了冀南军区，扎根在这儿了，若有机会，他说定回来看你。”

——“组织上任务很重，你为何非要去找一个死、离开的**少尉？念在阿慧面上，我再帮你最后一次，联系其他根据地问问，不过希望很小，别忘了你该做的是什么，你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荣昭这人我听说过，性子傲的很，哪怕照你说的他还活着，也不会来加入我们……何况，是那荣冕亲眼瞧见荣昭死在火场——”

——“少爷，今夜守完岁，明日可要早起吃饺子。这树可是好多好多年了……”

——“少爷您、一夜未睡，吃点饺子休息吧。”

——“那少爷您在这儿休息，我将窗子关小点儿，您还能瞧见那槐树呢……”

——各地均未现肖像荣昭之人，北平荣家祖坟新立二子之墓。

——“我是不是说过，荣昭早晚会死，温煦，你要开心。”

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深渊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亮点，从那一点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他觉得这些话太刺耳了，他努力抬手想去抓那远处的光亮，却发觉周身好似与混沌成为一体，他同深渊一同扭曲着，看不见伸出的手，也看不见那道光。

无物的黑洞里，四周猛然炸裂，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碘液味道，听到了走廊上推着推车来回行走的护士，还有门外士兵交接时器械撞在墙上的声音。

眼前模糊一片，灯光在他脚的正上方悬着，亮黄的光晕层层叠叠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眨了下眼睛，重新过了一遍梦里的那些话。

锦户秀泽可真不是个东西。

柳蕴如也不是什么好人。

张先生也是。

袁倚秋还好。

找人还需他自己找。

他眨了下眼睛，右手摸了摸手心处那截冰凉的戒指，抬了抬左手，腕上的镯子还在，可胸前却少了往常的重量。

心下讶然，刚要伸手去摸摸颈间那白玉坠子，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听见了外头的说话声还有推车停在房门前的声音。

那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同未醒来时一样。

咔哒。

门被人从里关上，外头守着的除了两个日本兵，还有坐在椅子上的张启繁。

张启繁愣愣的坐在长椅上，看着已经颌上的门，回神后垂头，再抬头时分外警觉地左右警示着走廊两端的人。

滚轮在地上地声音越来越大，那人也越靠越近。

白大褂上满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人在铁质托盘上捣鼓了好一阵儿，一点也不麻利，就在温煦觉得自己快要再次入睡的时候，那人靠了过来。

掀开被子看了看温煦右胸膛上的伤，指尖轻轻蹭了过去，之后便将温煦的被子往上拉了一下。

温煦屏息了良久，终于忍不住轻缓的呼吸时，十分灵敏的嗅到消毒水味儿里混杂的烟草味儿，他不知道那人正在他上方紧紧盯着他的脸，他只觉这味道像极了荣昭。

鼻翼微微耸动着，呼吸频率加快，只为了这一抹味道。

口罩之下的薄唇轻勾，右手从被子下钻了进去。

温煦的脊背在感受到身侧的凉意时就已绷直。

那人的手是温热的，先是背着手用那开了口的金属物蹭了蹭温煦的手背，而后便伸出了小指，勾住了温煦的小指。

温煦的小指弹了一下，听到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左手在被子下死死攥着手，怕露出什么异常，咬上了舌尖。

可还是敌不过来势汹汹的委屈，眼眶一瞬变得热腾腾的，闭着眼也不能将泪水盖住，盛不下的水珠顺着他的眼尾滑落，有的躲进了鬓发里，有的直直砸上了枕头。

轻微的声音，却还是让两人都听到了。

太失态了，就这样让人看着，眼角和鼻梁处的小沟里聚满了水。

咚咚——

“いつがいいですか?（什么时候好？）”

门外日本兵的催促让被子下勾着的指尖变的僵硬，温煦没等人说话，将勾着的那截小指攥在了手心。

“あと一本です。（还有一针。）”

男人低沉的声音流畅的说完这句日语，温煦的唇角已经紧紧抿起，鼻尖轻吸。

男人左手在铁盘上碰了两下，右手在被子下将温煦的手包裹住，俯身在温煦的右颊碰了一下。

再起身时，温煦率先松了力气，罩在温煦右手外头的那只大手，像拍电报一样在温煦的手上点了几下，缓慢的收了手，将温煦的被角压好。

铁盘没能收拾，男人推着车渐行渐远。

门开、门关。

咔哒一声。

温煦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好像掉进了水里，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眼角处的冰凉倒退回眼睛里，再眨一下，遍跟着前者一同被流放到枕头上。

荣昭这个人，真是太混蛋了。

“混蛋！”

嘭——嘭——

嘭——

济仁医院出了后门那条漆黑的胡同里。

先是传来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的叫骂。

再就是这带着拳风的拳头砸肉的声音。

“操！”

被打的人被这拳头打的发懵，原本想不挡，接下这该接的拳头，却没曾想这发了疯的张启繁，确实有料，迫不得已，他低骂一声，抬手拆挡。

“他到现在还一直派人去长沙重庆找你。”

话落，张启繁收了力气，直冲拳打在了男人腹中。

“他求过人吗？为了你，求了那么多虚伪的东西！”

男人落下手，张启繁说完这句，侧身屈肘冲男人胸膛撞去。

男人身形晃了两下，忍下喉间不适，冲对面人哑声道：“继续。”

“去你|奶奶的，老子没这个功夫让你出气，自个儿憋着上他面前跪着吧。”

张启繁甩了甩手，转身就要走，就听身后暗处传来一道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今晚离开。”

张启繁被气笑了，跺了两下脚，回身一脚踹在男人心口，男人被这一道力气踹倒在地，就见那黑皮走上前来，脚尖压着他的喉咙，笑着问：“你说什么？”

男人没发开口说话，张启繁收了脚，瞥见胡同口走来的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轻声道：“别起来，还有人要揍你。”

裴敬一拐过来，张启繁就自动走到了胡同口的阴影里守着。

看见躺在地上的男人，裴敬跑上去先是探了颈间的脉搏，确认这人真活着，立马跨在男人心口，抬手冲男人脸上招呼。

“荣少尉！您可真是让我们好找啊！！”

“您知道少爷隆冬里夜夜开着窗睡在办公室等您吗？！”

“您不知道！您这一死！差点给我们少爷带下去！”

伴随着一道道拳头，这小孩儿带着哭腔的话就这么传到了荣昭耳朵里。

张启繁蹙眉上前，单手将还要抬手打荣昭脸的裴敬拦腰抱起来，退了一步才将裴敬放下，裴敬抬手，狠狠的用袖子擦掉面上的泪，恶狠狠的冲地上人放着话。

“您还不如真死了！我们少爷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您又回来撩拨他干什么！！”

荣昭张开嘴笑了两声，脸上实在疼的不行，身上也是，他温煦身边有这忠义的两人护着，他放心。

抬手捂上眼，擦过眼角的湿润，撑在地上跪起身时，发觉不知合适鼻尖处也汇满水珠，一颗一颗的连成了串似的往地上掉。

“儿女情长。”荣昭站起身，忍着哽咽，冲对面两人说，“不敌国事。”

荣昭遥遥望着灯火通明的医院，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朝身侧的石墙砸去，但却解不了疼。

满腔的火气无处泄愤，便只得冲墙发出来。

裴敬被突然暴起的荣昭吓了一跳，带着鼻音冲身侧张启繁问：“他、他发什么疯啊？”

张启繁眯了下眼，将胳膊放在裴敬肩头说：“大概是、疯狗病犯了吧。”

“我觉得，他配不上咱们少爷……”裴敬退后一步，脑袋正好卡在张启繁肩头。

荣昭那头听见这话，突然松了力气，只凭着头靠着墙，低语：“我是配不上他。”

张启繁听这话猛的呼出口气，带着裴敬上前，抬腿踹向荣昭后腰，看着人撑着墙面翻过来面对他们，哼笑一声。

“别说这么多没用的，你上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见他？再见的时候别跟疯狗似的，省的传上他，到时候一家子尽是些疯狗。”

裴敬听着话瞪直了双目，不可思议道：“你还要走？！”

说完话，裴敬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干仗，张启繁一把拦住，冲对面说：“快说。”

荣昭抬眸，看着对面两人道：“冀南军区，近边儿打完仗，我才来的。”

“半年多，你来了几次。”

荣昭头垂的更低，轻声回：“三回。”

“行，你真他妈行！来了几回不知道告诉他你还活着！”

“我配不上他。”

“让他觉得我死了也挺好。”

“我现在，就是一个破打仗的，什么都没有。”

“我没想到今天他能遇上这事儿，我急着进去看他，发现他醒了——”

张启繁再一次觉得心里被这人堵的瓷实，松开裴敬就要上前，哪怕裴敬拦腰抱着他，还是上了前揪着荣昭的领子，责骂道：“所以你今天让他知道你来了还他妈要走？！”

“张启繁张启繁！冷静！冷静啊！”

顺着裴敬的力道，张启繁和荣昭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裴敬不敢松手，还是环着张启繁，冲荣昭说：“荣少、不对，荣昭，您曾经是荣家子，现在也是荣家子，不过是失了势。”

“可您扪心自问我们少爷是趋炎附势的人吗？”

张启繁被裴敬这句话用的两个成语吸引过去，就见裴敬十分严肃的冲对面说教着：“他不是！再说，我们少爷有钱有势，就缺一个您呐，既然两人都这么死乞白赖的，那您就别说这种话了。”

见荣昭还是摇头，张启繁上前一步，冲荣昭说：“你是觉得温煦比不过打仗吧。”

荣昭抬头，坚定地开口：“不是。但没有国家，就没有我、也没有温煦，我想我和温煦的想法是一样的。”

“当是国在前，家为后。”

“他定知道我活着，只不过……”荣昭垂下视线，缓缓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想白衣来见他。”

“你他——”

“他会心疼。”

“我专去北平近边儿，是为了国，可我也舍不得离他太远，就这样不远不近的，我能不时来看上一眼，他好好儿的，我就满足。”

良久不见张启繁和裴敬再开口说话，荣昭转了脚尖，朝胡同深处走。

“你和他站在一起不好吗？也能护着他。”

荣昭低笑两声，回道：“这权势，不是我说要就来的了，我在往上爬，等有一天。”

荣昭回头，看着黑夜里的张启繁和裴敬，目光放到那幢医院大楼，重新戴上那副张扬狂傲的面具。

“定然与我阿煦，匹配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