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一直有个无人问津的小村落,叫隋叶城,落后封闭是这个地方的写照,可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什么地方能比的上它了。
不久前村里来了个外人,身披斗篷长相俊美,就是死活不记得自己从哪来,不过他好说话愿意帮忙,既然有这么个养眼的劳动力,村里的人都接受了他的存在。
毕竟马上就是河神祭祀,多一个人帮忙少烦一分心。
时常也会有人议论他是不是从哪儿来的公子,但多次见到他在山顶极目远眺甚至发呆出神的时候,都断言他不过是个傻子。
至少,他本人不知道。
平阳关
江缔平日里虽算不上不苟言笑,但是战事吃紧这几日也没那么随性,此刻却像个孩子般看着腰间的香囊,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千金宝物。
实际上,对于江缔来说,这脉婉惜亲手绣制的香囊,千金难求。
江缔叹气,赶紧打完仗回去,她柔弱不能自理……她的月亮还在家等着呢。
不过现在还得去办别的事。
江缔起身,面上仅剩一点的柔软褪去,代替的是冷漠。
她要去会会“故人”
军中本来是有专门关押战俘之地的,不过碍于阿史那骨“身份特殊”,区区脏乱之地,怎么能配的上他突厥大王子。
阿史那骨此刻满身血污的坐在墙角处,周边除了乱走的老鼠脏虫,还有专门的一份大礼——阿史那骨部下的头颅。
该说不说这实在是个惊骇的画面,一个缩在墙角的人,满地死不瞑目的头颅。
阿史那骨吓不吓死不清楚,江缔反正是没感觉。
“抬起头来,看着我”。
江缔不知何时站在阿史那骨面前,身上披着一身黑色斗篷,腰间的红锦香囊在昏暗的环境中异常显眼。
她漠然,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人。
阿史那骨似乎是累了,又或者是知道自己早就无力回天了,怔怔地看着江缔“要问就问”。
江缔嗤笑出声,她将手上的箭矢扔到阿史那骨面前“现在你在我手里,是生是死我说了算,你以为自己还能有什么商讨的余地”?
阿史那骨不甘心的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一字未言。
“好好看,看完了,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
江缔坐在他面前,灯火昏暗下看不清她的眉眼,总归不太好就是了。
阿史那骨闻言去瞧江缔扔下来的东西,上面的字迹工整却脏乱。
那上面只有寥寥几言。
“隋叶城,水娘子,郑千堂”
“为了你弟弟的好事,我一连数月在这跟突厥耗着,父母亲人见不到,心上人也顾不了”,江缔顿了顿“你也不想可敦阁下丧子吧”。
刺激他是真的,回不去难受也是真的。
知道有父亲在府上,知道葶苈在惜娘身边,可她心里那一抹月光挠的她心痒痒。
“……阿史那孚的亲生母亲,是中原人”,阿史那骨咬牙“或者更详细,她是隋叶城的人”。
江缔心下好笑,这么一个偏远点小城,连本朝都鲜少有人知,反而一个外邦人了如指掌。
“继续”。
“我父汗年轻时曾乔装去过中原,正巧碰上城中祭祀,而那次的贡品,就是阿史那孚的母亲,”阿史那骨冷笑一声,“那个女人很聪明,但也仅限于此,她以为我父汗会救她,可实际呢”?
江缔明白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认为的救世主,不过是借她搭建一个桥梁,为自己以后的成王之路增添便利,所谓获救,不过是跳入另一个深渊。
“这座城落后贫穷,甚至鲜少有人读过书,所以你父汗明白,他可以将这座城,作为他打开翊朝国门的筹码”江缔的手一下下敲在扶手上,正如她现在一般,看不出喜怒。
“就算他的母亲是隋叶城人,也总该知道你父汗是外邦人,帮外邦人做事,她难道不知道轻重?”
话一出口,一种怪异的感觉在江缔心中疯长,她连命都快没了,人在溺水的时候如何不是抓着救命稻草,而不是岸上的人指责她不该拉一根野草。
但那毕竟是她的国。
江缔轻摇头,这问题恐怕再过几百年都不会有个正确答案。
阿史那骨道:“自然,阿史那孚根本就不是在突厥王城出生的,他是个生在异地的混血儿,”他说到这里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又化作一声讥笑“你不知道吧,那女人知道我父汗是突厥人的时候,第一件事做的就是……”
他好像知道自己会命不久矣,说句话也要拖拖拉拉故弄玄虚。
“如何?”
“寻死。”
从阿史那骨嘴里说出来的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在江缔心里砸出了巨大的坑。
“她叫什么?”
江缔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无名,只知她姓于。”
但就是该问。
“好,”她深吸一口气,“那你说,于氏怎么死的”。
既然会扯出今天这番,于氏那日的自戕就并没有成功。
“自然是为我父汗铺路”,阿史那骨的语气好像在说什么平平常常的事“我族有祭祀之礼,于氏作为命定之人,供奉上天是她的福气”。
“阿史那骨”!
一把还带着寒意的剑霎时间横在了阿史那骨脖颈前,甚至不用刻意去看就能感受到这把剑的主人浓浓的怒意。
“活人祭祀伤天害理,你竟还当平常闲事诉说,你坐在高位上,夜半不会有厉鬼回魂索命吗?!”
阿史那骨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他哆哆嗦嗦的抬手想把剑推开,可惜那没出息的主人还没抬过腰腹,那只手就无力的垂下。
江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明明对方只是一个跟她素不相识,甚至细究起来还是仇人之母的女子,为她可怜?为她痛苦么?
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被祭祀的女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最后客死他乡,还是因为祭祀。
一个充满偏见,野心,和自私的仪式。
或者说,屠杀。
是因为于氏不得善终。
还是因为被逼无奈的李扶棠,死于非命的上官阳,郑千堂护不下的妻女,还是--
因此颠沛流离的脉婉惜,和千千万万葬身鱼腹是女子。
她不明白,但痛苦和愤怒涌上心头,叫她恨不得即刻杀了面前的人。
最终阿史那骨还是没有血溅当场,但江缔的剑也不曾放下“说清楚,什么祭祀。”
阿史那骨脸色缓和,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敢再有什么反应“我族历代君主都要向上天表其衷心,为一国之主,不能贪恋女色囿于私情,所以献祭自己心爱的女子,以证明自己德以配位”。
说完,连阿史那骨自己都笑起来。
“我父汗也是人精,不敢动我母亲身后的家族,就随便找个替死鬼来完成仪式,结果呢,自己被替死鬼的儿子弄得半死不活--”
“我若没记错,突厥已经数年不行此仪式,”江缔自言自语的说道:“果然跟你爹一样,是个没用的东西!”
阿史那骨有一瞬间怒目圆睁,只不过在尊严和命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阿史那孚十几岁时去过一次中原,或者我说准确些,去过隋叶城,你可知此事?”
阿史那骨点头“谁知道那小杂种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出去,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就是死外面也无所谓,结果他回来了,性情大变的回来了”他回忆道“那天阿史那孚在宫里杀了十几个下人,从那之后,就成了个疯子”。
“也从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或许是于氏在异国他乡还留下那么些温度,有人曾告诉过阿史那孚,他的母亲如何惨死,那悲剧的源头有多么残忍。
所以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踏上了去隋叶城的路,而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场活人祭祀,看见那些女子身上火红的嫁衣是怎么被染上鲜血和尘埃,看见那些女子泪流满面,然后被绑住手脚,缝住嘴巴,绑上巨石推到水中。
而后众人跪地高呼神明显灵,而那些枉死的冤魂却永世不得超生,她们被所谓信仰,束缚在了名为偏见的地狱。
“后来父汗在翊朝的事物,他就一点一点夺过去,再后来就是你现在这样”。
“堂堂第一女将,跟一个疯子玩把戏。”
是啊,阿史那孚是个疯子。
江缔冷眼看着阿史那骨,忽的手上一动,一条血痕出现在阿史那骨脸上。
对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江缔打断:“有些话不会说还是别说了,惹人不快,大王子殿下,现在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现在你”她用剑戳了戳阿史那骨的肩膀“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战俘罢了”。
说罢不顾身后人的惨叫,江缔径直离去。
看到了那些惨状,性情大变又如何,他依然成为了一个刽子手,一边落泪一边落刀,真是可笑。
这笔帐,她记下了。
江缔转头看着无边的大漠,唯有一轮明月长挂于天。
“惜娘,万事小心”。
她顿了顿:
“等我回去,再向你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