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行唤出‘地煞’握在掌中,如松如玉的身姿化作一道流光,眨眼荡至如墨苍穹,淡金色雾气散开,赫然是一位清隽谪仙。
“无辜?”
“难道,我的阿浓就不无辜吗?!”
郗意浓一生为苍生、为社稷,她太好了,好到被世人称赞、修建观宇供奉,好到……他曾深深嫉妒世道不公,为什么温知行就能光明正大伴她左右?为什么他只能远远的、偷偷的、卑劣的、像一个局外人窥探着。
那样好的一个姑娘,最终却被击碎灵府、挑断经络,落得挖心砍头、身死道消的下场。
甚至,无人替她讨回公道!
盘旋苍穹的巨蛇恨意难消,暴涨的法力化作黑雾风刃,犹如实质,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卷整座仙宗,绞杀护宗大阵的刹那,天地间为之暗色。
飞沙走石,万物颠倒,护在结界中众人皆是一震,有道法低微的,竟直接七窍流血、经脉具断,最后化作一抔枯骨。
弧形笼罩的淡金色大阵被密不透风的利刃分割,耀眼的光带出皲裂的蛛丝网,漆黑的天际浓云翻滚,九危的战鼓声随着势如破竹的进攻,震得地动山摇。
温知行脸色一沉,迅速祭出‘地煞’,冷声道:“祈胥,你未免太不把本宗主放在眼里!”
“螃臂挡车,你又算什么东西?”
阴鸷的嗓音刚落,阵法破,整座仙宗瞬间被四面涌来的妖兵魔将围攻,那些以鬼身入邪道的鬼修们更是放肆地穿梭在宗门内,像操纵傀儡的傀儡师引诱他们自相残杀。
祈胥是疯子。
他手下的兵卒亦是。
下方仙宗明显处于劣势,温知行眉头紧缩,以地煞做引,掐诀念咒,刹那间风云变幻,被烈火包裹的长剑凌空盘圆,瞬息化作密密匝匝的万道剑气,三尺青锋悍然直指整座仙宗。
杀敌,亦杀己。
灼灼烈焰爆破,像簇簇绚丽的焰火,可美艳的杀招之下是无数妖兵魔将鬼修,以及所谓的正道修士。
皆命丧于此。
“温知行,如今,你也亲手杀了你口中那些无辜之人。”
“修真者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他们皆是为天下安稳而死,若放任尔等肆意妄为,那才是众生之祸。”
这场仙宗与九危的纷争由此拉开序幕,没有危及黎民众生,却在开战后昏天黑地、死伤无数,引得整个修真界为此津津乐道。
然而,战争不到一日半,九危的蛇君祈胥突然撤走大军,没有同部下一道回去,而是交给郦三娘后,率先仓促离开。
祈胥一走,原本乌云密布的苍穹瞬间天朗气清,一派祥和。
仙宗目光所及断壁残垣,鲜血满地,弟子们彼此搀扶,身受重伤。
“……怎么回事?”
“肯定是宗主与祈胥斗法,把他击退了!”
“宗主威武!”
温知行凌空而立,听闻底下那些人欢呼,微微勾唇,温柔眼带着一抹倨傲。
九危的蛇君祈胥,也不过如此。
另一边,祈胥化作流光疾速消失,顷刻间便将大军甩在后面,郦三娘负责整顿三军,和其他几位大人一同带领回去。
有大妖问她:“三娘,君上这是怎么了?”
郦三娘神情凝重:“宫中传来消息,未来娘娘的尸身开始腐烂焚化。”
…
“叩见君上!”
胥浓殿外把守的妖兵垂首行礼,异口同声。祈胥落地后恢复人身,一袭玄黑织金锦袍,眉眼冷锐,步履匆匆推门而进。
寝殿内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腐肉味,屏风外,胆小的侍女低着头兢兢战战,她们亲眼目睹君上的床榻上,未来娘娘开始腐烂,其容恐骇,不忍直视,这才赶紧让人联络远在仙宗的君上。
见祈胥大步进来,侍女们跪作一地,俯首磕头,颤栗道:“君上。”
“滚出去!”
织金袍摆从侍女们眼前荡过,眨眼消失,她们不敢多做停留,忙不迭拎着裙边起身,垂首有序离开。
越靠近床榻,那股腐烂味越清晰,祈胥怔愣地看着面前垂下的床幔,颤着手掀开,冷白的手背青筋绷紧,蜿蜒没入宽大的袖袍。
冷冰冰的纱幔拂开,露出躺在榻上的女人。
砍掉的脑袋放在脖颈上,中间有清晰的剑痕,所有的腐烂由此开始,颈侧发黑发烂,变成难看恶心的腐肉。
往上,一张漂亮的脸已经白得发青,甚至出现淡淡的尸斑;往下,半截脖颈溃烂,锦绣明裳遮不住日渐腐朽的躯体,置于腹部的一双手,干瘪冷青,有着同样的斑痕;再往下,流光溢彩的裙摆之下,盛开的紫色木槿抹不掉溃烂的双脚。
短短几日,郗意浓的尸体遭受严重损坏,其速度远远超于其他已死的修士。
明明他已经施法保全她的尸身了!
不该这样,不该这样的。
“阿浓!阿浓!”祈胥扑在床边,英俊的面容带着慌乱。
他连忙施法,渡己身修为去保全郗意浓的尸首,然而,灵力刚触及她的尸身,颈间‘地煞’残留的剑气开始活络,蹿起火焰加速焚化,使得这具躯体像被抽干皮下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枯槁,褶皱横生。
祈胥忙不迭撤回,这才阻止郗意浓的尸体加速腐烂焚化。
不管他渡或是不渡,都免不了,只不过是时间快慢罢了。
男人喉咙发紧,呼吸紊乱,“……阿浓,阿浓。”
他一遍遍唤着她,得不到回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尸身在眼前一点点变化。
那些微弱的、细小的变化,在他的瞳孔里放大、变缓,清晰得像利刃一遍遍剜心割肉。
“阿浓,阿浓不要!”祈胥双眼猩红,含着泪跪在床边,紧紧地抱住郗意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两人面对面,一个容颜不改,俊朗依旧;一个时光不留,红颜枯骨。
“阿浓。”他蓦地笑了,嗓音道不出温柔,“我想到该如何救你了,这……这次一定可以。”
祈胥轻轻地扣住她的手指,生怕自己稍不注意就折毁她脆弱的尸身,他贴着她的掌心,笑得更开心,甚至还用手指紧张兮兮地抚着郗意浓的脸颊,而后阖着眼,喉结滚动,低头,缓缓凑过去,轻轻地、克制地、啄了下女人的唇瓣。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足以弥散在这个病态的亲吻中:“真的。”
这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保住她的尸身。
真的。
祈胥站在床边,垂眸凝望着她,下一秒,织金袍摆底下钻出一条蛇尾,半身人,半身蛇,屋内刮起突如其来的风,吹得陈设噼里啪啦倒了一地,就连不远处的那张屏风也应声而裂。
罡风起,虚空中化出一簇毛绒绒的赤色狐尾,有九条,似影如幻,没有实质,就这样竖在男人身后。
这世间,万物众生,仅一命,只一命。
唯有蛇君祈胥,有十条命。
他化风为刃,寒光至他眼中划过,下一秒,凌空摇曳的虚幻狐尾被斩断,鲜血簌簌滴落,在地上泛起红烟。
祈胥脸色苍白,手中握着一条狐尾,开始施法。
赤红的光笼罩,而后大盛,郦三娘来到殿外,妖兵正要开口,她抬手一止,众妖立马闭嘴,恭敬地守着。
她站在院中,琼花花瓣纷飞,下了漫天花雨,殿内的赤光弥散,照得雪色花卉刹那转红,稠丽得像滴了血。
郦三娘神情严肃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异象。
赤狐九尾。
断一尾,红光现。
君上这是拿命救人。
只是——
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心里都清楚,郗意浓已经死了。
挑断经脉或许能续,但被‘地煞’砍掉的头颅、消失的心脏、溃散的神魂,这三样又当如何?
寝殿内,祈胥用一条狐尾拿一命去保全郗意浓的尸首不被腐化,但效果甚微。
不够,远远不够。
他额角溢出薄汗,脸色发白。
“——嘀嗒”
地上又冒出新鲜的血滴,红烟氤氲,打着转弥散。
第二尾。
祈胥的脸色又白上几分,这会连唇色也是,他手背青筋暴起,再渡施法。
殿内没有动静,没有祈胥的命令,谁也不敢擅入。
郦三娘一直候在外面,看到红光消失不到几息又再次出现。
这次,她的脸色变得各位凝重,询问一旁的妖兵:“本座来之前,可曾出现这种异象?”
“回大人,不曾。”
也就是说,君上断第二尾了!
郦三娘想也没想就要冲进胥浓殿,却发现门口设有结界,她刚一碰到就被弹开,不得不倒退几步稳住身形。
“君上,不可!”
焦急的声音穿过结界落到祈胥耳中,彼时,罩在郗意浓上方的狐尾已然化作一缕烟丝钻进尸体里,接连丢掉两命,耗损修为,男人终是没撑住,高大挺拔的身形晃动,似摇摇欲坠,他握着一旁的床柱,五指掐紧,脸色发白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
没有用,依旧没有用。
阿浓的尸首还是那副腐烂焚化的样子。
而这,便是‘地煞’的威能。
祈胥跌坐在床边,埋在郗意浓的肩头失声痛哭。
他的狐尾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现在别说救人,连保住她的尸身都做不到。
时间一点点流逝,昼夜更替,夜幕悄然而至,整座九危山灯火通明,郦三娘始终候在殿外。
“君上还没有出来吗?”有大魔过来问。
“没有。”
郦三娘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紧闭的殿门,清风拂过,檐角宫铃晃动,清凌凌作响,脆生生的声音一缕缕荡过,似俯身在耳畔呢喃。
祈胥趴在床边,一动不动。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温柔的嗓音带着一丝平和的笑意,宛若山间潺潺流水,足以洗涤心中所有的不平与烦躁。
祈胥睁开眼,迷茫地看着上方的郗意浓,她微微弓着身子,微笑着打量他。
漫天雪絮,她生得唇红齿白,穿着明衣华裳,系雪白的毛绒护脖,外披一件锦氅。
满头珠翠,道不出惹眼明媚。
郗意浓嘴边勾着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祈胥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回到过去,不然他怎会在阿浓死后再逢他们的初遇。
“夫人,您瞧,这傻小子见了您都愣了。”
“明珠,休要胡言。”
在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以及着统一淡紫服饰的仙宗弟子。
郗意浓将人扶起来,见他身下白雪被血迹染红,背后也受了重伤。
她微微蹙眉,“你受伤了。”
祈胥只是贪婪地望着她,不曾言语,但对方好似也没察觉,而是询问此次与她出行的大弟子。
“丁冉。”
“弟子在,师母请讲。”
“方圆十里的妖邪,可曾肃清?”
“不曾。”
郗意浓解下自己身上的锦氅系在祈胥身上,拍掉沾上的雪粒。
“我乃仙宗郗意浓。”
“此处危险,你随我一同离去,可好?”
她伸手,掌心朝上,笑意温柔,寒冬暖阳初升,祈胥仿佛看到温暖的光絮,他忍不住笑道:“好……”
声音带颤。
祈胥伸手去握她的手,然,刚碰上,却握住一片虚无。
金色的齑粉溃散,眼前活生生的人陡然消失。
他脸上的笑一僵,往前一抓,“阿浓!”
却什么都没有。
漫天雪絮逐渐变暗,仿佛笼罩在黑夜里。
趴在床边的祈胥骤然醒来,殿内的夜明珠驱散晦暗,灯火葳蕤,簇起细尖的光。
他看到郗意浓站在不远处,身后是暖色的光晕。
她脸上带着淡笑,一如初见,一如百年,“祈胥。”
“阿浓!”
祈胥心跳加速,脸上重新扬起笑,他忙不迭奔向站在那的姑娘,许是太着急,这会竟是连走路都不会了。
扑空了。
祈胥摔倒在地,抱了空,偌大的殿内空荡荡,哪还有刚刚的倩影,这一切都是一场空。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郗意浓再也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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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