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游戏中的时间线,他此时不过十九岁,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上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将近十年前。
那是一段漫长飘渺却又清晰无比的回忆。
初三快要结束那年,他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他们一见如故,分明认识不过半月,却每天彻夜长谈,内向腼腆的慕礼,在那段时间大抵提前透支了一整年的说话量。
他们什么都聊,从童年时期被忽视被敷衍造成的心理创伤,到磕磕绊绊的成长路上所遭遇的一切困惑与问题。
那是慕礼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一个人敞开心扉。
后来趁着暑假,那个人还带着他疯跑了很多城市。
慕礼家里离异,父母都不大管他,而那位朋友据说是直接跟家长撒谎说去乡下看望爷爷,两人隐瞒了身边的所有人,掏出各自攒了很久的生活费,一齐踏上了独属于少年人的冒险路。
一路上他们看过诸多风景,这些风景慕礼工作后,又独自一一故地重游,但很多景色已经与当年不同了。
慕礼记得他们最后在一个经济落后的四线小城市里的县城停了脚。
小县城的生活节奏缓慢,夜晚仍然有居民悠哉游哉地在广场上散步,他们的晚饭就是在一个摆在马路旁边的小烧烤摊解决的。
少年人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勇往,和对外界跃跃欲试的探索。
慕礼趁着疯劲儿,悄悄点了白酒。
那酒与想象中味道不太一样,很烈口,辣得他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而那位好脾气的朋友在发现他的异样后,难得发了此脾气。
在恍惚中,熟悉模糊的少年的声音,与师父的声音渐渐重叠了起来。
“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师父……”
慕礼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论游戏,还是现实生活中。
他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十五岁时的子弹,还能射入二十四岁的眉心呢?
他颇感无语地道:“可见师父闭关修炼真是太辛苦了,连您的徒儿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这一点,都忘记了。”
聂清衍端起桌面上的酒杯,香浓的酒气钻入二人鼻中。
他轻酌了一口,目光如清润的水波一般柔和:“我自是不会忘的,但总不自觉回忆起礼儿刚拜入师门时粘人的时光。”
这,可真真是黑历史了。
聂清衍所说的,大概就是当初他刚接触这款游戏时,误打误撞触发奇遇,阴差阳错被白岳捡回了凌山派。
当时他仍然把这一切都当成是单纯的游戏,在游戏里,胆子就格外大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到底还是借机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可师父当时对于我的纠缠,好像颇为厌烦的?哎呀,回想下,我也确实是挺烦人的,哈哈哈哈。”
刚拜入师门时,他对于这个游戏依旧是懵懂的状态。
他不喜欢修炼,对于打怪升级也没有兴趣,他就喜欢找长得好看的人聊天培养感情刷亲密度。
而当时,师父对他来说就是长得最好看的。
因此,他假装看不懂师父目光中的倦意,时不时登门拜访,缠着师父陪他闲聊。
现如今,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师父为突破大乘期开始闭关修炼,见面少了,自然就不像从前那样关系亲近了。
他说到此处,聂清衍面颊微微发热,虽然表面看起来依旧如白玉一般。
聂清衍抿着唇,落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禁蜷了起来。
“我并非是厌烦……只是,你知道的,我自记事起便习剑,红尘间的情感,我都未感受过。”
他顿了顿,垂下眼帘,不与慕礼对视。
“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让你误会了。凌山派上下,大多敬我畏我惧我躲我,我便总是独来独往,可礼儿……”
他快速地望了慕礼一眼,眼中的情感一闪而过。
“礼儿,是唯一一个愿意陪在我身边的。我自是,珍重至极的。”
“师父……”突如其来的倾诉衷肠,让慕礼有些许无措。
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顿时被辣得吐了下舌头。
“师父,好、好辣。”他一边哈气,一边用手为舌尖扇起风,以缓解这份辣意。
聂清衍顿了一瞬,不禁莞尔一笑,替他换了一杯清水:“让你不要喝了,等奶茶。”
慕礼清亮的眼眸闪出感动的泪光:“还是师父高明。”
两人交谈间,店里的跑堂小二小跑着端上几盘外表精致的小菜。
等到小二离开,慕礼习惯性用热水烫了一遍白碗跟木筷,顺便捞过聂清衍身前的餐具,帮师父也烫了一遍。
聂清衍静静地看着他垂下头颅所露出的白皙脖颈,轻声道:“今日出关,景泽掌门传书给我,说你心魔有所异动。”
慕礼愣神片刻。
将烫好的餐具重新放到聂清衍的身前,他叹了口气:“嗯,但是师父也不必为我忧心,反正对于我来说,心魔的异动并未给我带来任何影响就是了。”
聂清衍不太认同地摇了摇头。
“无妨了,有师父掌门在,定然不会让我过得太惨。”慕礼笑道,“听不酌掌门说,师父这次出关就突破至大乘后期了,师父当真厉害!大乘后期,对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数一数二的大能了,我相信师父迟早有一日可以飞升成仙。”
“……”
聂清衍知道他这番夸张的崇拜说辞,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
眸中阴霾仿若翻云覆雨,但最终聂清衍还是配合着他道:“礼儿会陪着我吗?”
“什么?”
“飞升成仙。”聂清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用手背紧贴着慕礼的脸颊抚摸。
“我……从小到大都清心寡欲,从未有过任何执念。”
“人人都道我是修仙奇才,可,哪怕是所有修真者无一不盼望的飞升、长生,对我而言,我亦觉乏味。”
“但若是有你陪我,我忽然觉得,漫漫长生路好像也有趣起来。”
“……这。”慕礼挠了挠头,不太明白师父话中的意思。
其实尽管是游戏中,他对于长生也没有很多想法。
现实生活里,现代人类普遍只拥有数十年的寿命,因此有一句话叫“人生苦短”。
但慕礼不这样认为。
他从前时常嫌人生无聊而又漫长,甚至于在少年时期,他经常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等做完想做的事情,就自杀吧。
成人之后,随着忙碌的工作压榨掉了他大部分的生活,他开始迷茫,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梦想,没有期望,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也仿佛没有任何能够羁绊住他的存在。
唯独游戏,可以作为他短暂逃避现实生活的奶.头乐。
因为没有了目标和想做的事情,自杀的念头,就被他渐渐搁置脑后了。
对他来说,即便有机会长生,他内心也是不愿意的。
“师父天生剑心,天赋非凡,整个修真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慕礼扬起唇角,无比真诚地道:“我万分希望师父能够飞升,但徒弟自知平日对于修炼懈怠懒惰,届时我只盼望能够成为凡间第一个祝福师父的人就好了。”
“只是这样?”
清冷冷的月光,照在师父的身上。
慕礼点头:“只是这样。”
聂清衍垂下眼帘,用纤长的指尖举起酒杯。
“我早该知道。”
在饮下烈酒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成型的人影,以及万分魅惑的声音。
他说:“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师父,别飞升了,永远陪在徒弟身边吧。”
“礼儿舍不得你,若师父飞升,我该怎么办呢?”
“师父,你睁开眼,不要抛下我……”
……
酒饮尽,嗓子口的灼烧感如烈焰侵袭。
聂清衍抬起眼帘,心道,他的成仙之路,怕是早已经提前断送在了正视自己内心阴暗贪婪想法的那一晚了。
-
半月前,凌山派剑宗殿后山。
一纸飞书,从传信鸟的尖喙落下。
花不酌从接到聂清衍的信开始,便面色阴沉,马不停蹄赶来了聂清衍闭关的后山处。
作为除景泽掌门外,凌山派最大的活招牌,聂清衍自闭关起就受到了整个修真界的暗中关注。
所有人都在猜测,凌山派是否会出现第二位渡劫期大能。
哪怕此时,聂清衍仍然停留在大乘期,但修真界对他的期望只多不少。
这些期望之中,有其他门派的艳羡,有初出茅庐小辈们的崇拜,有妖魔两族的恐惧,还有仇家旧怨的忌惮。
总之,复杂的情感之中,必定掺杂不少妄图在聂清衍升境最关键时期,过来借机捣乱的人。
毕竟,大乘期的聂清衍,他们尚可仗着人多或者使些下三滥的脏手段来打压他的气焰。
可若是等他真升到渡劫期,那些所恐惧所忌惮他的人,怕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聂清衍自十六岁起,名满修真界,十八岁一剑斩下老魔尊头颅,破例成为凌山派历史以来第二位不需参与宗主试炼,即可坐拥宗主之位的人。
他的闭关情况,对整个凌山派来说,都至关重要。
“为什么会吐血?”
花不酌刚赶到后山,就见聂清衍正在打坐,而他身边,是一滩深红色的血液,这滩血液隐隐有着干涸的迹象。
花不酌面色一紧,上前为他输送起灵力来。
随着一道白茫茫的灵力从天而降,将二人笼罩起来,形成一层强大的保护层。
花不酌特意在灵力中加上了干扰视角的把戏,以避免聂清衍如今这副虚弱的模样,被有心之人看到。
感受着自己身体中的灵力正在逐渐流逝,为聂清衍补充灵力,可聂清衍却半点不见好转。
他白玉似的面容,现下仿佛黑云压城,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嘴角处还残留着暗色的血渍。
仿佛意识到什么,花不酌终于忍不住道:“聂清衍,你心不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