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亭为内城最大的一家酒楼所管,历史久远,背后掌局之人在宗内的地位根深蒂固。嘈杂之地说是酒楼,阔绰的富家弟子极爱来此消费;闲暇之处却不缺诗词乐舞相伴,是那些所为的文人骚客向往的地方。
宜人时节灯火佳绝,酒楼内的欢笑声络绎不绝,歌舞升平,未有间断。
云淮给元道一传了信,告诉他明儿会带几壶好酒去请几日不待见他的罪过。夜色深了,她便提早些去到了酒楼。
子时要到相见,怎么不要她去当鬼?
门前站了两排守卫,店内灯火明亮,人影繁多得花了眼。前台的掌柜是个年长的胖女人,此刻正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
忙活着送菜的伙计们路过时都不忘调侃几句,她也都笑着随着附和。
“掌柜,”云淮看着人少了,才上前去说道,“望月亭怎么走?”
掌柜火急火燎地翻开记账本,拿着毛笔快速勾画,嘴中念念有词。她的动作骤然中断,摸着滚珠的手放在脸上挠了挠,抬头望着面前之人,“望月亭,你要去望月亭!”
她瞧着面前之人身着一身黑色纱衣,未同宗内弟子腰携玉剑。那人墨发半盘着,眼底尽是慵懒,细看时还有几分漠然的清冷,一身打扮极为随意,却也不失风度,就是如何打量也没有个仙家之人的雅正模样。
“算是吧。”云淮端详着她惊讶的神色,未将目的真正道出。
掌柜有些差异,放下手中的笔,全心全意打量着她,“什么叫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怎么比老娘还婆婆妈妈?”
云淮琢磨了会,最终还是说道: “要去。”
掌柜对着她的目光,低头揉了揉账本的一角。六七个伙计在推开云淮在她面前路过,酒菜挡住了视野,她冥冥中瞧见掌柜不明不暗地朝来人使了个眼色,接而笑道:“啊,这就对了嘛,直接说来省的很多麻烦。望月亭呐,就在湖边,去的人少很安静,在那儿听听小曲儿,或是同其那的公子比比诗文,甚妙啊。”
“不过那边也不是能随便进进出出的,要有前人相邀才能过去,故娘可有什么信物?”
湖边的一个亭子,被人稍加休整一翻,想要去到那竟要如此麻烦。
掌柜望着云淮,目光一刻不离。
云淮感到,彼时暗处还有许多目光在注视着自己。陌维只留了个鬼珠在她这,也未告诉她前来赴约要何信物,那定然是这掌柜有问题。窜在袖中的鬼珠还未露头便又被塞了回去,她转手便摸着了藏在身上的一本书。
“掌柜,我也不知要何信物。白日有个弟子在下山前拦住了我,嘱托我大概在此时候把这本书送去望月亭,具体给何人,也未交代。想来我是无法亲自送到了,便只能拜托掌柜转交。”
掌柜接过本子,变得客气起来:“哦,原来如此,那姑娘不去那了,可要留下来瞧瞧本楼新出的菜谱有什么对胃口的?”
“改日吧,现夜深了,既然东西送到,那也不多叨扰掌柜了。”云淮不深不浅地笑道,应付过后便是转身离去。
既然不然靠正规的途径去到望月亭,那她便只能靠非常规手段了。
“喂,柜台前的那个/骚/娘们儿,过来陪爷喝几口。”
是在骂她?云淮笑了笑,骂便骂吧,她觉着骂了也少不了一块肉,就当左耳进右耳出,便未有停下继续走去。
“喂,不知道我在叫你吗,黑衣裳的那个,这里就你一个女的,转过来给爷瞧瞧脸。”
“你们灵剑宗的就是这么待客的吗!我们玄道宗的千里迢迢来这做客,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
“玄道宗”这三个字恍若带刺那般落在耳中,扯着理智的那根弦在瞬间断开了。云淮顺手拿过身旁的东西,还未看清是何物品,便是转手砸了出去。
“咔——”
血液自头顶渗出,破碎的渣子刺入肉中,被砸中的男人一时间摔下了桌,大叫出声。
云淮转身看去,不屑地望着他比自己低一头的模样。
男人发冠欲落,半身趴在地上,着身红衣似火,本该有一翻凛然的王者气度。怎料那衣领却敞开着,裸露出大片胸膛,血液与那袖上的烈火相合,瞧着竟好生艳。
“陈策公子!”
身边的紫衣弟子手忙脚乱,赶忙前去将起那地上之人抬起,有人扶好椅子,收拾好桌上的残羹,便将他放到了椅上,两脚十分不雅的放到了桌上。
陈策靠在椅子上,后背就像是摊上了那里,头上的血水还未止住,俊美的面目变得狰狞。
五六个紫衣弟子围在他身边,就像是他的护卫,摩拳擦掌随时准备起攻。
“灵剑宗的/骚/娘们儿,你敢打我!”
陈策想要拍案而起,奈何动了动手,便感到一阵疼痛。
云淮挑了挑眉,刻意拉长语调,他的样子倒映在那不明不暗的眼底:“呵,你还知道这是灵剑宗。”
身边被夺去酒水的师兄率先站起,接而楼内吃着正起劲儿的弟子纷纷战起身来,楼上的弟子也放下了碗筷,同时朝下方看去。
云淮就知晓,平时她没和什么人打交道,甚至在场多数人素不相识,但关乎到宗门荣誉,这群仙人便会站起来共同维护他们的信仰。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规矩可不是由自己定的。”
“我们灵剑宗的弟子,还由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指点点。”
“要是你们呆不惯,就早早带着行囊滚回家去!”
“玄道宗,好大的威风。”
此刻酒楼内,已经无人能坐得住了,灵剑宗的白衣弟子皆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前前后后的人肩在此刻都要成了一线,云淮不禁轻笑一声。
无人在意,也不知笑的究竟是何原因。
许是笑互不干涉的众人在某一时刻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许是笑宗门被辱独她分人不出手相助;又许是笑那“外人”的无可奈何。
云淮最终无声笑着,在众人的无声僵持中,从钱袋里拿出些银子放在身旁的桌子上。
“对不住了师兄,刚才打坏了你的好酒。”
无人搭理,她便离去了。
旧意上了头,陈策满脸通红,拿开搭在桌上的两脚,愤恨地盯着云淮,却拦下了要追去的手下:“莫要误了正事。”
在别人的地盘如此行事,那玄道宗的可真是愚蠢。
耽误的太久,约定的时辰应该要到了。
街道上空张灯结彩,做生意的铺子卖力地吆喝着,穿着宗服的孩童一个追着一个,在路上跑着跳着,从云淮身边穿过。
这一片地属于城西,发展较晚,几条街道之后便是荒郊野岭。穿过一片林子,能见到一面湖,湖上有一亭,因着风清月朗,提名望月。
云淮以灵力化火,御术极快地穿过林子,找处隐秘的地方藏在了湖边。
空灵的月光似银沙般迤逦流转,又仿佛下了一场静谧的盛雪,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地上影子变幻莫测,冷器相碰的诡异声响没在乌鸦飞散的惊叫中,云淮熄灭了手中的火苗。
湖心处,漆成朱红的亭榭一角折射出一片远远近近的光影,四下波光粼粼的湖水碎似明镜。亭中雪白的帷幔被风吹起,隐约投出一个玄青的绰影,他修长指尖捏着的漆黑棋子“啪嗒”一声落下。
这一子落下,似有暗流涌动,自湖面扫来的气浪吹开了对岸繁茂的枝条,树上无数个藏匿的黑影暴露无遗。
“杀!”
云淮听到一声决绝的叫喊,便见数片叶子从空飘落,周围的枝条淅淅沥沥的响动,无数道黑影从空中掠过。
这些人都是冲那亭子跃去!
暗影惊起,危机涌现。
而那亭中之人却似不知晓那般,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不为所动,又一颗白子落下,竟将数量众多的黑子逼上了绝路。
浮华皆虚,歧路亡羊。
黑衣刺客或御术于空中飞来,或轻踩水面荡起涟漪。剑鸣水荡的声响在山林间回荡。
亭中的掌棋人却仍气定神闲,全程都未曾转头看向迎面扑来的攻势。他只看着不妙的棋势,朝着被白子包围的漏洞处按下一颗黑子。
棋落,局成。
镶金的剑柄,晃动的树林,波荡的水面,燃烧的火炬,松软的泥土,都似被卷入了一场棋局纷争。
刹那间,恍若有一道灰白的气流定住了五行,周围的局势发生不起眼的变化,使出刀剑的刺客暂在了半空。
帷幔停在了飘开的那一刻,亭中之人终是朝外偏了偏头,附而重拍桌面,“碰”地一声巨响,黑子留盘,白子飘起,齐刷刷地向四周飞去。
“唰——”
定在空中的刺客统一败退,水面响起阵阵“咕咚” 声。棋局散去,五行在一瞬便又恢复了动态。
看这一番操作,云淮不禁要拍手叫好:以棋为阵,碧波不惊,真是好手段。
感叹之余,却见一颗黑子从眼前飞过,擦着鼻间,落入了身后的杂草中。
被发现了!
对方修为定然不必她差,且杀伐果决,眼下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云淮自草丛中站起,想解释她来此的目的,却觉得天旋地转,眼中的事物都黑了下来,只有蓝色的线条勾勒出它们的轮廓。
她知道,此时她入局了。
云淮视野中的辨不清虚实,只能闭目感受细小气流的流动。而天地就似一个被设下重重机关的阵局,每个一地点都对应着八卦中的一位,稍稍走出一步,便要面临飞来的棋子。若稍有不慎进了大凶之穴,便将万劫不复。
云淮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危急,神识在局中探查,按着气流的方向,最终找到阵眼。一脚踏去,暗黑的局面已然碎裂。
再睁眼时,光明重返。
一脚就要踏入河中,云淮看到亭中之人惊愕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索性后脚一点,踏着水面靠近亭子。
那人还是坐在原位,近看才知,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待她踩着围栏就要越到亭内近身之时,少年才出手阻挡,抓住了她的手臂。
帷幔被夜风吹拂开去,在那飘动如波浪的遮挡下,二人的攻势却未有退让。
湖面映照出亭中的光火,亦映照出了在绕着白幔缠斗的轻如飞燕的二人。
光影绰绰,倾泻而下的月光凉如净水,长在亭边的树木被打斗的气流震得摇动,还未绽放的花苞害怕掉落那般牢牢包裹住己身,淡淡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那少年分明是想要她掉入水中,云淮握着柱子,好在他也是讲究道德之人,到底只单只胳膊贴在敌人的手臂上纠缠着,并未利用地理优势耍花招。
能在短时间内破除玄道宗术·围棋杀阵的人实力定然不俗,同境便能破阵之人他还从未见过。
阶梯下,刚端着茶水走来的陌维开到这般场面是目瞪口呆:“公子!”
然专注的俩人却未听到外界的呼唤。
陌维看清那灰衣女子之时,手中的茶水险些就端不住:“…云淮,你怎么这时来了!”
云淮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窥见了惊讶之色,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忽地脱了力,她指尖在光滑的木漆上划过,因着没有依靠之物向后倒去。
她在心中骂了几句,调转灵力欲退至水面,却被人及时的拉了一把,将她给拉回了亭中。
云淮眼前一黑,脑门真真切切撞上了结实的物体,抬头却又撞上了稍加尖锐的另一物。
温热的呼吸在头上散开,一股淡淡的幽香窜入鼻中,手掌碰上了柔软的丝绸,她稍一抬眼,便对上了那双黑色的眸子。
她意识到,自己居然趴在了别人身上!
云淮立马起身,还诧异地将那“肉垫”一同扶了起来。
她想着,要是那人就放任自己不管,她也有办法全身而退。但毕竟人家在误会是敌人的情况下还帮了她,总要感谢一下。
“不好意思。”云淮没有多余的动作,尽量往后站去。
“肉垫”重新理好姿势,整了整满桌残局。
“云淮,你……”陌维明明是事外之人,却尴尬得崩要成了一条直线,他将茶水放到桌上,挂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你,来得太早了吧。”
云淮靠在木杆上,看出了他怪异的情绪:“你想问的,是我为什么也行刺你家公子吧?”
陌维刚拿起茶壶的手僵住了。
云淮见他反应知晓是猜对了,便继续说道:“当然,我与你家公子素不相识,你也不想想我为何要杀他。你叫我子时来见,我是怕来迟了,就提前去酒楼那打听了这里,谁知道还要什么信物?”
她有些玩味地看着这对主仆:“你家公子送你的鬼珠,我可不敢轻易送出去,所以就找了个不恰当的途径来了这。我和那些刺客可不是一伙的。”
提到“鬼珠”,陌维的手颤了颤,要茶水倒出了杯外。
若公子知道他丢掉鬼珠的原因,定会先装着教训他一顿,再让人在宗门大肆宣扬他在灵剑宗的丑事,要人人都来看他笑话吧?
他正想开口阻止,公子却先明知故问地问道:“你们认识?”
云淮直言道:“算是认识吧,今我在河边打水,他和别人打架把我水桶弄坏了,我也就和他打起来了。他打不过我,就被我要了那鬼珠。我要他赔我桶,他只说约我子时来这里见面。”
陌维看着公子撇开目光来看他:“哦,还有这事?”
他顿感不妙,便要争辩:“云淮姑娘,我不是……”
话音未落,公子却道:“下去。”
“可是公子,那鬼珠……”陌维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他沉下的目光后,行礼退下了。
他家公子将一盏玉杯推到了对面:“姑娘请坐,手下犯错,是我管教不当。”
云淮心道你知道就好,表面上却没有显出嫌隙,规规矩矩地坐到他跟前。
这就是那个有断袖之癖的陌维家公子,好像和他还挺般配的?
对面之人身着一身玄衣,两边的袖上刺着暗金色的雄鹰,目若朗星,鼻如悬梁。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之物,一切都整理得服刚好妥当,精致而危险。
“姑娘与手下相约与此,可是要赔偿?”
他明白,以陌维那嚣张的性格,若不被镇镇,定然是要与云淮再打上一架。
云淮拿过桌上的茶盏,浅尝一口道:“是这么说的,我要他赔我一个木桶,还要几壶好酒,然后我才能把鬼珠还给他。”
鬼珠这种定情的东西,他能送给一个男人也是不简单。
“敢问公子姓名?”
少年闻言怔了怔,透过云淮琥珀色的眼睛,他看到的却是一双紫色瞳眸,眼底浅浅透出几分些失落,旋即撇开了目光:“池峫。”
她不记得他了?
他这反应这是心虚还是羞怯?
云淮想着拿出袖中的鬼珠,放到桌上,看他的眼神变得有趣起来:“你们玄道宗弟子都是把鬼珠赠给喜爱的女子,可你把它给了你的仆从。”
“还是你们玄道宗会玩,喜欢男人这癖好,我不会帮你保密。”
池峫对上她的目光,分明的指节拿起桌下的蓝色本子,放到桌上往前移去。
少年墨发高束,红色的发带顺着发丝滑下,玄色的衣裳在黑夜中恍若鬼魅魍魉:“姑娘叫人送我的这本春宫图也甚妙,值得去探讨。”
云淮挑了挑眉,噗嗤一笑道:“公子可看清楚了,这是我们灵剑宗的秘籍,我师兄送我的,公子自己思想不同与常人,可莫要以为我们是同类。”
那本书是还未暴露女儿身前,二位师兄下山历练回来时给她的,翻开一看是确实如他所说是武功秘籍,便一直带在了身上。
池峫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那你们灵剑宗,好生香艳啊。”
这话什么意思?
云淮想起玄道宗一行人的行为作风,气得嘴角抽了抽:“公子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亵渎我宗剑术,就不怕我下一秒真想杀了你?”
池峫依旧云淡风轻:“我觉得姑娘不会杀我的,因为根本不是我在亵渎你宗剑术。”
他随即将手边的本子一扔往前,纸页便自然而然的被翻开,里面少儿不宜的内容便由此展现了出来。
云淮愣了:?!
池峫笑得狡黠:“唇枪舌战,颠鸾倒凤,你宗剑术好生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