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生——”
“涧生,大哥哥,涧生哥哥——”
名为涧生的少年是被一阵清脆的呼唤声从树上惊醒的。
一只小黄鹂停在了他的肩头,轻轻地啄起他散落的发梢。
“走吧,”轻轻开口,一抬手,顺着黄鹂展翅飞下树去的方位,他便看到了不远处在杂灌丛中艰难穿行的男孩。
比冬天高了点、却又瘦了些,他不由自主想到。
涧生的记忆始于被山中的猎户捡起、半放养地拉扯长大。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只记得仿佛曾被一个逐渐冰冷的怀抱包裹着疾行千里,最后停留在这片名为“齐”的大山中。
老猎户在入冬的山涧里捡到了他,因而为他起名“涧生”。他去世后,尚是孩提的涧生便一直浑浑噩噩、不知寒暑地生活在这片山林中,离群索居、风餐露宿、与世隔绝、日复一日,只偶尔远远躲在茂密的枝叶中打量着进山讨生计的人。
也自那时起,他便发现自己似乎天生与自然亲近。
虽然只能以采捕渔猎为生,但他每每遇到尚还幼年或是带着崽子的动物,总是不忍心下手,使它们常常趁机溜走。特别是鸟雀之属,便是下嘴吃也莫名难以接受。
如此饥一顿饱一顿便是常事,不过幸而他又极为擅长寻找野菜蕨果之属,还不至于饿死。
且不知为何,时不时便有鸟雀衔来不能破壳的鸟蛋送给他充饥。那些凶猛的兽类也总对他的居所退避三舍。在山林里偶然撞上,也都从不攻击,仿佛不敌,又仿佛不敢。
直到两个月前,他在山洞中听到了夜枭本不应出现在白日的哀鸣。
出去找寻并救治好一只误食毒鼠的夜枭,回来时,他却因疲惫不慎踩进了自己设在山谷里的陷阱,差点冻饿到死。幸而被一名山下村中的男孩误打误撞救下,又因避雪一同在山中度过了两天。
那名叫阿九的男孩说,会再进山给他带些补给,然而躲在山洞顶看到他被养父责骂带走、从此两个月再未在山中见过相似的形影,他早将此事抛在脑后。
回过神,涧生继续向树下看去。
许是已经喊了快一刻多钟,阿九此刻早不再出声,而是在了附近枝干最粗的一棵大树前停下脚步。
但见他手中拎着一只不小的黑黝黝双耳罐子,四下看了看,从树下熟练地挖了些黄泥、封死了罐口,而后用一根绳子穿过罐耳,费了好些时间才将它整个悬挂到离地最近的树枝上,又在树干上做了个显眼的标记。
做完这些,他又往树林深处望了望,明亮如星子的眼睛里仿佛划过失落的神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淌出了快有他腰高的杂灌丛,沿土路往山下走去。
直到那道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又确认了附近再无旁人,涧生这才扯着一根藤蔓跳下树,三下两下便晃荡到了做了记号的那棵树下。
树干上刻着一个由歪歪扭扭的线条组成的高高瘦瘦、手长腿长的人形模样。
扯断草绳,取下罐子。
这应当是一只上过釉的陶罐,是可以入火的那种。圆圆的罐肚容量颇大,重量也不轻。
解开封口,涧生很轻易地从里面倒出大大小小的几个包裹。
一包糖、一包盐,一布袋不知是什么麦面,还有裹在油纸中、从里到外泛着油光的一大块猪油。
——
“七郎兄,”宁凭舟向来人拱手示意,抬头望了望天色,略惭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流连忘了时辰——再说咱们院子隔断形同虚设,你直接放过来就行,哪里用特意亲自找我来。”
自从同时入住这两个小院,两人果然越发熟稔,如今宁凭舟这声“七郎”,喊得倒也不再扭捏了。倒是齐七郎一如既往不见外,各种称呼名字混叫得熟练。
“今儿铺子生意不错,本来也刚刚才得空上山来,”齐七郎言笑晏晏答着,“再说毕竟是都是时令之物,过了时便不是那般意思了。”
顺着他的话,见那臂弯间看着便沉甸甸的多层藤盒,宁凭舟便不由摇头,“平日已偏得了齐兄多少东西,这一过节又要收下好些,偏生凭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再这样下去可实在惶恐了。”
“跟谁学的这般客气?”齐七郎闻言故作佯怒模样,“总归铺子里今日的出产也就是这些了,送你一个也是送,送一村人也是送,送不出去也是要卖的——再说,这些还真不是全给你的哩。”
说着,他俯下身,揭开藤编的上层顶盖,挽袖取出鲜花茶酒、果品香烛之类,依次排开在石碑前。
“七郎兄不去下面祭扫吗?”宁凭舟环顾四周,微愣了一下。
齐七郎却是摇了摇头,“此地乃是新朝清溪村重建之前的故坟。祖上虽出自清溪,但战乱中早已迁走他地,支脉散佚……虽定有留下的亲族,但我查访过都已行名不详,料想他们也不愿远离生前旧友亲朋长眠,便未曾另立穴地。”他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徐徐道来,“倒是凭舟贤弟,怎走到这里来?”
“清明时节,想着总该来这里看看,说不定能寻觅到些故旧……亲人。”
将最后一对香烛放好,齐七郎起身转头,“可有收获?”
见这一样样供品皆作一式两份分置,料想一份为他齐氏祖宗,一份为这些孤魂野鬼,宁凭舟不由先开口:“七郎兄有心了。”
说罢,他转身垂目望下去,这会儿墓园里人已稀疏,蒙蒙烟霭中,数十座坟墓层层顺着浅青的山坡聚拢,点缀其中、新供奉的鲜花随风摇曳,只有一对母子伏倒在一处旧坟前,哀戚之声时不时耳闻——正是那刚刚归来的白平安,顺着风声,能听到诸如“奉养娘亲”“再不敢……”“爹在天之灵……”“过上兴旺日子”等语。
这才摇头,“逝者已矣。”
齐七郎仿佛有些疑惑:“我看凭舟你并非那般执着于此的人罢?”
宁凭舟叹了口气,回过神,这才摇头笑道:“时令所感罢了。”
“那清明也是踏青之时,不知齐某可否邀贤弟在这附近山上走一走,顺便找个地方品尝寒食呢?”齐七郎怔了怔,随即转而展露出和煦的笑容来,出声提议道。
“乐意之至,七郎兄带路便是。”宁凭舟自是点头应下。
于是各自持香一柱在墓碑前拜过,便并肩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去。
“嗯?”齐七郎似有所感般转过头。
“我只是觉得,方才所见,那白小郎与他母亲,并非从小亲厚一般。”
“好眼力,”齐七郎不禁侧目,而后方徐徐道来,“我才来村里定居下时便听闻,这白小郎曾还有个兄长,是人人称赞孝顺文静的读书苗子,白家翁妪也一向偏爱长子。”
“……不料白家大郎不幸暴病英年早逝,父亲便一日比一日重视疼爱这唯一的小儿,乃至纵容得他一日比一日顽劣大胆——否则他也不敢出去跑商——如此更不得喜于其母。”
宁凭舟不由点头:“原来还有这样一番缘故。”
“凭舟又是从何处看出?”
“我只看那白家妪也有宿疾在身之态,若是我遇上‘神医道君’,求灵药也是为双亲求才好,他却只求其一。虽这般说刻薄了些,但管中窥豹,或许可见一斑。”宁凭舟轻咳了两声,回望向不远处互相搀扶起身缓缓返家的两道身影,“也不知经此一事,母子之情能否峰回路转……”
“罢了,不提这些事了。”齐七郎若有所思地看了宁凭舟一眼,摆摆手,“天晴了。”
此时虽然已是下晌,但天色既然放晴,他们只挑山间小路走。两侧树林已颇有些郁郁葱葱的意思,清脆的鸟鸣从雨后传来,微风拂过,送来清冽的春意。
凤鸣山脚下停着几辆车马,几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准备上马上车,仆僮捧着水囊站在一旁,想来是今日踏青刚从山上游玩下来。西斜的阳光洒在山前道上,气象与齐山迥异。
一路向上行,天色渐晚,却挡不住游览之心。
直到见不远处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座小亭,两人这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迈步进亭,但见地上足迹未干,空气里墨炭残香尤在,石桌上还落着半张残纸,应当今日山下那些游人在此吟诗作对、以文会友过留下的。
齐七郎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柄拂尘,利索地将桌凳掸得干干净净,这才邀宁凭舟入座。又从才放下在一旁的食盒下一层里取了一套色泽温润的青瓷茶器,倒出两盏茶水,将其一递过来。
“寒食禁火,备下的冷茶,勉强解解渴罢。”
“哪里,还是七郎兄心思妥帖。”宁凭舟放下藜杖在一边,摇头接过来,饮了一口,只觉清新满口,“凉而不苦、洌香回甘,泡茶之人手艺可不错呀。”
“促狭!”
这六角亭子正面恰临山谷,坐在其中望去,连山水掩映中的几处红砖院墙都一览无余——那是京都达官贵人们在清溪的别庄产业——伴着并不昏暗的夕阳晚霞,凤鸣山的景致果然更有一番鲜明开阔之美。
虽有些微寒的晚风吹来,但才走过远路,倒也不觉侵体。
“再走也不知多远才有坐处,天也就快暗了,不若今日便以此时此地、用过寒食为止罢?”
“这儿避风又亮堂,倒还真是处绝佳赏景尝味的地方。”听得提议,齐七郎也点头称是,遂动手揭开食盒最下一层,宁凭舟也跟着帮忙,转瞬间,小小一方的亭间石桌上,便琳琅满目起来。
两种时令饮子用轻薄细巧的白瓷碗盏盛,六样新鲜糕饼都包裹在油纸内,此刻散开摆上石桌。还有两只攒盒,一只装着一碟御寒驱风的紫姜并一碟这会儿还极稀罕的鲜樱桃,一只则是盛了水的大盘里供了数枝紫玉兰和桐花。
“走了半天想来大家都饿了,”那朵花不知何时摘下,这会儿还花瓣开展、芬芳怡人,宁凭舟便先取了一枝玉兰簪在衣襟上,方端起其中一小碗散发着杏酪香气的麦粥,将另一碗果子露让齐七郎,“七郎兄也用。”
“好,”齐七郎含笑也举起晶莹剔透的果子露,相互碰盏敬过。
寒食麦粥甫一入口,便能尝出除了清甜的杏酪为底、还调和了白苓霜在内,虽浓稠却并不腻人,回味留有麦香,正是醒脾开胃。小小一碗三口两口饮尽,宁凭舟便将目光放到其他“节礼”上。
夹着落花生、脆而不硬、还有淡淡花香的是杏花饧,松松软软、一层层的咬开便奶香浓郁的是乳酪饼,裹着蛋黄馅儿、外甜内咸的是艾草做的青团子,弹弹嫩嫩却入口即化的是猪蹄髈熬的冻姜豉……百年之间山川人物变迁,这几样却仍是清明必不可少的寒食品类。
此外还有二色糕品,一者玉绿、一者浅红,皆形如玲珑玛瑙一般,看着便十分可人。宁凭舟拈起一粒,只觉触感微粘、仿佛是糯米粉所制,外加清香扑鼻而来,一时想不出是何种糕点。
只得看向一边闲庭自若的齐七郎:“这是……”
“这便是古人云‘不待满林霜后熟,蒸来便作洞庭香’的洞庭饐*啊,”齐七郎故作高深片刻,这才大笑起来道,“我在越地学得的方子。不过春日叶嫩怕承不住热汽,便只捣了汁子进去,还掺了藕粉,不想蒸出来倒也能吃。”
宁凭舟闻言恍然,忙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满口清香与微涩过后,能品出淡淡的桔香后劲:“我从前只闻其名,原是如此之味。”
“这浅红色的则是名为‘桔红糕’,是以去岁桔子连皮带肉熬成封存的蜜酱,混入糯米粉蒸熟改刀的,还用洛神花染了色,外头裹了糖粉防粘,你尝尝。”齐七郎又指着另一包浅红的道。
宁凭舟依言送入口,但觉顺滑又略带嚼劲,抿开清甜的糖粉,酸甜的柑橘果味十分浓郁,直到最后淡淡的清香留于唇齿,竟是一点也不腻,与前者是不同样的美味,不由连吃了好几粒。
“七郎兄还去过越地么?”兴致大起,宁凭舟略有些好奇道。
“既是寻亲,自是跑过些许地方的。”齐七郎眉间一敛,仿佛是轻叹了一声,这才仿若寻常般开口,“说起来凭舟你走南闯北,想来比我见识过的更多吧?”
宁凭舟自知失言,不过这却是齐七郎头一次在他跟前提及自己的过去,想不到他竟是寻亲到此。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踏上的寻亲之路,但联系他不久前才言亲族散佚等语……也难怪会选择在祖上所出的清溪村停留下来啊。宁凭舟一时思绪百转。再看向齐七郎是不由多了几分共情之意。
还有自己挖的坑……一瞬回神,宁凭舟忙收回万千感慨,干咳了两声,借举杯饮茶掩饰,故作摇头道:“唉,行镖匆匆,再多景色佳肴也只得走马观花罢了。”
闻言,齐七郎面上浮现出略了然的神情,扬唇开口道:“新安交通方便,以后若有机会,你我倒是可一起前去四处游玩,细赏美景美食也不迟。”
听他说得有趣,宁凭舟竟也生出些意动,不由转头看向身旁晚霞里、花香中染上奕奕神采的的半张侧颜、那双微挑带笑的桃花眼。
半晌,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引自宋·林洪《山家清供·洞庭饐》篇:旧游东嘉,时在水心先生席上,适净居僧送饐至,如小钱大,各和橘叶,清香霭然,如在洞庭左右。先生诗曰:“不待满林霜后熟,蒸来便作洞庭香。”因询寺僧,曰:“采蓬蓬与橘叶捣之,加蜜和米粉作饐,合以叶蒸之。”市亦有卖,特差大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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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清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