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林落雪面前是那口孤寂的井,井前的罗大娘笑容如往昔。
林落雪知道城池中人有所异常。但是他的精力不是无限的。这些时候他过于关注卫琅,就会忽略很多的事情。
而且他是如此信任罗大娘。因此面对背叛时是如此迟钝与困惑。
林落雪癫狂地凝视罗大娘:“崔灵觉得我错了,你们也觉得我错了!凭什么?谁才是对的?”
罗大娘笑着,匆忙赶来的两人对她毫无影响,只是看客,她专注地看着林落雪,对林落雪一字一句温柔地说出割心之语:“当然是城主错了。错的一直是城主,不能坚持到底,想要半途而废的只有你啊。我和那位女将军,都是能坚持自己的人。”
而像林落雪这样,不能完整地宽容,也不能完整地憎恶,因此被人杀害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我一直知道城主的力量从何而来,也知道他们怎么来的。”罗大娘说,哪怕在这种情况下,她的面容还是慈祥的、充满关怀的,而声音也是低声细语的,“您告诉过我。你的父母姐妹都被修士杀死了。他们的尸体被扔入井中,而您在井里,凭借着恨与不甘活了下来……”
陈平错愕地看林落雪。
伤疤在刹那毫无所觉地被掀开。林落雪按住许久未疼痛如今却仿佛万蚁啮噬的双腿,重重地喘息。
“我那是一直在想,城主是怎么掌握力量的。然后啊,我就借机问了那些想要逃脱的修士。”罗大娘悠悠地笑了,似觉得有趣。
“城主你,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献祭了!你凭着强烈的不甘和亲人的鲜血,竟然成功地成为了这样力量的主人!天啊,这是多么神奇……”
“哈哈哈,那么城主可以,我也可以!你既然无法掌握这份力量,不如让我来。”
罗大娘手腕上的血不停地滴落,被地上的阴影一滴一滴地吞噬。那地上的阴影也慢慢地分割出来,慢慢成形,变成了一本摊开的书的模样。
林落雪:“你有什么执念?你和我说,要什么我不能给你?你又为什么现在才夺取我的力量?”
罗大娘说:“我当然有过犹豫。城主你原来那么乖,那么可爱,和依赖我的孩子一样,可是现在却变了……”
林落雪皱眉:“孩子?你说你被修士吃掉的孩子?”
“不!”卫晞猝然开口,“她的孩子才不是被修士吃掉的!”
林落雪错愕地看卫晞,看罗大娘,罗大娘没有说话,仍是悠悠地笑着。
林落雪:“什么意思?”
“对啊……我的孩子,我那么小那么小的女儿,才不是被修士吃掉的……”罗大娘替卫晞回答了他的问题,越说到后面语速越快,眼底的恨意越是惊人,“她是被凡人,被在雪灾里饥饿的凡人,一口一口地吃掉,当做充饥的食物的!”
“什、什么?”林落雪扶着轮椅的手一滑。
“我真的很讨厌城主的名字!落雪,落雪,总让我想到大雪的那天!而你竟以为雪真的很干净!”罗大娘面容已难再见慈祥,只有扭曲。
茫茫大雪一片,不知掩盖了多少白骨,埋葬了多少生命……还有她可怜无辜的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她可怜的孩子!她还那么小,那么依赖她的母亲,没有来得及跟这个世界问好,就被往日善待他的叔叔阿姨们给吃了!
教她如何不恨,又教她如何甘愿!
卫晞明白罗大娘的思路,说:“所以你才在桃源城营造出人食修士的惨状。因为你要报复的不只修士,更是凡人。”
“你一直在骗我?”林落雪不敢相信地看罗大娘。
罗大娘痴痴地笑着:“哪里是骗城主你呢?明明恨修士的是你们,打算这样报复的也是你们。是你们告诉所有人,这样对待修士是正常的,是正确的啊!”
林落雪太阳穴上的青筋蹦出:“你疯了。”
罗大娘说:“对,我疯了,城主你们也早就疯了。当你们吃下第一口修士的肉,当你们把他们当做任意一种动物驱使,当你们任意在他们身上发泄**,当你们失去关于正常的判断的时候,你们也早就疯了。”
她笑容满面地问:“我们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她心中自有善恶之尺,也自会明白什么样的事情才是疯狂。
卫晞同样认为没有那样大的区别。可他们的心情与憎恨的又分明是两个极端。
林落雪只觉落到了冰天雪地里,纵然双腿疼痛,天气炎热,也不及心冷心痛半分。
罗大娘还在非常地失望地叹息:“本来城主这么乖,这么可爱,我不打算对你做什么的。”
“都怪崔灵还有她那群携带的反叛者,才会让你变得叛逆。”
林落雪茫然地看罗大娘,他想要相信罗大娘,想要倾向罗大娘,却又觉得不对。
“不,她是在利用你。之前不对你动手,只是因为你一直顺从她的意思而已。”卫晞一针见血。
林落雪再看罗大娘,罗大娘却没有否认:“就按你的意思来,我承认。可你们又什么办法呢?”
卫晞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报复修士?报复凡人?这些你都没有做够吗?”
“谁说我要做这些了?”罗大娘含笑,烛光摇晃之下,面容如圣母般慈悲,“这流沙金有如此大的力量,我为何不能尝试复活我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尚在襁褓,便早早辞世……而我又能见到她了。”
“论执念,我必然不会输给城主。”
伴随着罗大娘的话,地上的书本阴影已经上浮,变得立体,开始具象化。
罗大娘握紧了那本具象化的书,充满欢愉地笑了:“竟然是书啊。我以为会是流沙金的。”
那本书的威压之下,林落雪的腿疼得动不了,陈平站在林落雪身旁,搀扶他。
“你疯了。”卫晞顶着威压,再度重复了和旁人一样的话。
她知道和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但是复活亡者,怎么可能?
罗大娘偏头,很是无所谓:“谁在乎呢。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你们又能怎么办呢?”
“是啊。他们没有办法。”
如冰雪初融、玉石将落的声音。
也是陌生人的声音。
罗大娘预感事情发生了变化,快速转头。
江陵的身影实体化,出现在罗大娘面前。
因为面具,罗大娘更加斟酌:“你是谁?”
江陵说:“你不必知。”
他轻轻地扫过井,扫过罗大娘的血,然后看那本书。
以生命为祭品,用自己的生命和**换取使用天道碎片的力量,这是何其的疯狂。而且还行将成功。
人的**当真可怕。欲壑难填啊。
江陵将手伸向那本书。
罗大娘死死地握住那本书,像握紧她的生命一样。
江陵看了她一眼:“你知道这本书是什么吗?”
罗大娘:“我管它是什么?只要能让我的孩子回来就好!”
可惜在**之上,更有他与林落雪定下的誓约。
江陵抽离了那本书。罗大娘不能看到的字迹,在他眼中清清楚楚。而他神情不改,只是合上书本。
既然他付出了庞大的代价以定下誓约,那么又怎能低估誓约的约束力?作为誓约的战利品,流沙金也就是天道碎片自然应该分毫不动。
血丝断掉了。血空落在阴影里,没有分毫变化。
罗大娘自然也感受到了失去的概念。
“女儿,我的女儿……”罗大娘把手伸入井中,想要寻找。
江陵说:“你的女儿死在两千一十年前,早已魂飞魄散。除非你有能力倒转光阴,又怎能弥补。”
“万物有常,节哀顺变。”
罗大娘反复地打捞,又反复地无所获数十次,她才接受。
“哈哈哈哈哈哈!我输了吗?凭什么?凭什么?”罗大娘狂笑不止,“苍天不公啊!”
江陵静静地看着她发疯。
林落雪拼命推着轮椅,想来到罗大娘身边。罗大娘却一把将轮椅推回,陈平按住轮椅。
“你是城主这些日子异常的原因啊。都怪我,没有查清楚。”罗大娘冷笑着睥睨江陵,她纵身跃入井中。
一瞬间,林落雪再次张开双臂,再次双臂空空,他心力憔悴地看到罗大娘也成了这井的千万牺牲品。
不,甚至不是牺牲品。
那天道碎片在江陵手中,现在井也只是井,她只是跳井死了,还能听到撞井底的声音呢!
江陵面无表情地把这天道碎片的集合体、引发一切罪孽的糟心玩意儿扔回了井中。
君逑说阵法坏了,一点错都没有。阵法有两重,也一点错也没有。
因为卫琅和他在时空紊乱时所见到的破坏的那口井,几乎就是两重阵法的阵眼。
那处井外时空无比紊乱,可井的所在的时间就是现在。
按照原本的情况,最初的也是第一重阵法的阵眼被归一宗特意藏匿在西岭,难以寻找。
可有个千万年难出的“天才”来到西岭,不仅没发现第一重阵法,还把这当风水宝地,在阵眼差不离的地方再搭个阵,孕育出了黑影小怪物。
黑影和第一重阵法的封印物产生慢慢地共鸣,封印外泄,事情变得异常麻烦。黑影周围的时空都被紊乱了。林落雪将那块区域化作禁地。
江陵本想让卫琅把黑影处理掉,毁掉第二重阵法。谁知卫琅处理是处理了黑影,破坏阵法时却是借天道之力摧毁阵眼。
两阵法又相生多年,早已有了联系。他摧毁阵眼又未加收敛。一次性的,阵法和封印都差不多通通毁完了。
如果不是有江陵强行镇压,整个初决的西部恐怕都会陷入**的潮流之中。
那么罗大娘是不是被它所引诱呢?
林落雪目光空荡地看着井底。
他如同亲人的罗大娘因为井背叛了他,他的父母姐妹都被井给吞噬。
“如果我告诉你,这就是疯狂,你会接受吗?”江陵说。
林落雪:“滚!!!!!”
“像你这样连自我都不能拥有的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林落雪按住脑袋,看着那口不见底的井,声声如啼血,“我快什么都没了,不能放过我吗?”
他剩下的,仅有的,也不过是这口井。而江陵,就是要带走他仅有的。
不能放过他吗……
江陵并不说话,与林落雪对视间,林落雪双目通红,哀戚都有一瞬间停止。
他其实心知肚明,并不是江陵不放过他。而是自己不能放过自己。
江陵叹息,转瞬消失。
卫晞手持蜡烛,这根寿命短暂的蜡烛看今晚这精彩纷呈的戏码似乎也是疲惫了,已经燃到了尽头,终于熄灭。
黑夜将明,而氛围又是寂静。
信息量太大了。卫晞还在继续梳理,没有说话。
陈平宽慰林落雪。林落雪很久之后回过神,目光锁住卫晞:“如果不是你们,她也不会死吧。”
他话语茫茫,如寄身于大海,无端地寻找一根看不见的浮木做依托。在看到卫晞的时候,他的眼里出现诡异的光——一种看似是希望的光芒。
卫晞却非常冷静:“矛盾迟早会爆发的。”
卫晞自以为解释清楚,可得到的不过是憎恶。
陈平憎恶地看卫晞。
林落雪则更为刻薄、神情更加内敛:“卫国师是不是向来都这么自以为是?”
卫晞不明白他们的表现,但她隐约知道自己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办法,她就被林落雪的话吸引了全部的心神。
“好,那么卫国师自以为面对了初决的沉疴,自以为当代皇帝韩霖对你信任有加……就由我来告诉你,你有多么一无所知吧。”林落雪盯着卫晞说。
痛苦总要找到发泄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