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是脆弱。”林落雪借用天道碎片的力量观察卫琅那边,看到他的反应嘲讽了一声就放弃了继续观察。
这就承受不了,那他实在高估了卫琅的心理素质。真不知道卫琅该怎么面对所谓的真相。
林落雪目光沉沉,扫视着幽暗的天边。天如幕布盖住布之下的人。林落雪视线可以到达的只有桃源城。而他的世界里,也只有桃源城。
只不过是两座桃源城的融合。一座是卫琅所在,一座是城主府所在。
早在几百年前,林落雪挑选出了一些人,分割出了两座城市。而桃源城中的居民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时间对于城中人只是个数字。
他们并不觉得两座城有什么区别,彼此相处得其乐融融。
当然,尽管林落雪有意挑选,事实上,他们没有太多的区别。因为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想必卫琅也是知道这点,才会如此抗拒吧。
林落雪想。
他看着欢笑的百姓,眼中始终掩不住阴霾。
老人从林落雪身后走来,看着他:“你做了非常错误的事情。”
哦,对,在这相互分离又相互融合的桃源城中还有个别异类。
林落雪冰冷地看着这个贼心不死的人:“你也要像她一样指责我吗?”
老人低下头:“我怎么敢呢?”
“对了,你不敢。”林落雪轻蔑地说,“我告诉你,正是因为她顽固不堪,所以她已经死了,彻头彻尾地死了,也不能像我们这样苟延残喘。”
老人抬头看林落雪。
林落雪双手护在胸前,抗拒不屑:“你应该庆幸你死得晚,否则也是没命一条。”
老人目中带着了然和怜悯:“那你分割出两座城,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落雪对这样的目光厌烦至极:“不管我想怎么做,都和你无关。”
老人长叹两声,还想要再劝说林落雪。
可流沙金流淌尽了。它的余力也消失了。
短暂的两个世界的融合又分离了。
林落雪可以清楚地看到虚影,虚影的那一边是老人。
而他站到了实体之中。
老人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看走入歧路的孩子。
林落雪什么也没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回避老人的目光。
*
林落雪现在距离城主府的位置有些远,他慢慢地推着轮椅,一边推一边看,许久之后才回到城主府。
这路上的景色,也是他一贯熟悉的。平日看已有厌烦,现在被老人说了一遍再看,皆是空洞。
千年来流沙金力量越来越强大,而它的外泄越来越频繁。
流沙金的景色也常常能见到。不过桃源城的人并没有厌倦,而是怀揣着信仰膜拜。
因为如此,今天的城主府只有一个陈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站得笔直犹如松木,而目光也很认真,见到林落雪,他立刻喊:“师傅!”
陈平看林落雪不语,心情好似糟糕,忙说:“卫晞她还算安分。”
从陈平的称呼转变,可知桃源城人对卫晞态度的转变。
林落雪最近接到了城中居民很多人的投诉。
卫晞对于韩霖的拥护,对于自己行为的辩驳,极大地激起了民愤。
如果不是林落雪以一己之力强压了不满,她恐怕要被愤怒的城民给切成片放入口中了,作为美食了。
“林城主。”卫晞朝林落雪打招呼。她拎着蜡烛坐在石桌上,闲情逸致甚浓,精神气也依旧。
林落雪笑都懒得笑:“卫国师一点也不装了?”
“本该如此。”卫晞含糊掀过。
林落雪打量着卫晞。她是个坚定的蠢货,妄图以卵击石。如果不是和故人的一两分相像,加上江陵的保护,恐怕连命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可时至今日,林落雪对她的忍耐也要到了极限。
一个番茄放在苹果堆里,还是番茄。完全不一样。光看着就碍眼糟心。
林落雪已经要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卫晞放在这里了。
他却不知道,卫晞的心中其实也有积久不散的抑郁。那是对于眼前场景和自己猜测的抑郁。
她不是目盲眼瞎耳聋,在这座怪异的城池中,她所体会到的比卫琅多。
她呼吸着空气,只能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但是按照卫琅的说法,破局的机会已经产生了。
林落雪还沉浸在自己的不满中,讽刺地说:“卫国师此举是真的很想瞻仰桃源城的风光啊。”
卫晞从容不迫:“当然。”
“那你是一定能体会到的。”林落雪特地在“体会”两字上加了重音。
就在这单方面的剑拔弩张中,天边突然出现一丝金光,豁然拔开云翳。
林落雪按住胸膛,恍若心悸,而他残缺的双腿突然血流不断。他抬头,看到天边,神情大变,快速推动轮椅。
“师傅!”
林落雪理都没理陈平。
陈平想要跟上林落雪,却又想起自己看守卫晞的职责,扭回头,觉得自己被卫晞拖累了,脸色很不好看。
卫晞起身欲跟随。
“卫国师,你不能出去。”陈平守住门,强硬地说。
卫晞皱起眉,问陈平:“你有没有闻到味道?从外面来的,不是林城主的。”
陈平动了动鼻翼,一股浓郁的臭味钻到他的鼻子里,他却不为所动。
也许是尸臭,也许是其他。谁在乎呢?在他看来,桃源城有这些味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卫晞问:“平时即使有味道,难道有这么大吗?难道平时的味道也是这些吗?”
陈平眨眼,他心中的不安已经渐大。
卫晞见状继续反问:“再者,你不担心城主吗?”
算了。
联想到之前林落雪也说给卫晞见识见识,陈平推开了城主府的门,而他本人面无表情地给卫晞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卫晞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可她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去揭开桃源城的面纱。她匆忙地拿着蜡烛,往外走。
蜡烛的光微弱闪烁,照亮了城主府所处的这条空荡荒凉的街道。
事实上,与卫晞的想象相反,她真正看到眼前街道时非但说不出话来,还作呕。
黑夜中,烛火下,整条街道被涂抹上了暗红色,新旧的血迹交杂在一起,刀的划痕就在街道的每块古老的砖瓦上。
道路旁,样貌精致的男人哈喇着舌头,双手和双脚着地,做出小狗汪汪叫的模样。他的双眼迷蒙,见到人来就摇尾乞怜,而他的脖子上挂着粗壮的枷锁,狗链被拴在一旁的树上。
他是人的模样,却有着狗的神态,比狗更像狗。
另一旁屠宰的地方,被开膛破肚一半的人正躺在大桌子上,用直勾勾地眼神注视着往来人。而他的身边,正是他的器官,他切成片的血肉。
和好的面粉在血的旁边,染上诡异的粉红色。
整条街上只有这么两个人。他们应该都曾经是“修士”,是“人”。现在是什么,卫晞也不知道。
街道浸在血中泡过了一遍。卫晞能够嗅到那淡淡的血腥味——和她平时在城主府、在城主府中往来过客身上嗅到的一样。
卫晞吐在地上,她用力地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可无济于事。她勉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再度从这条街道上得到那些细节的启迪。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了卫琅口中的地狱是什么样子的,也猜到了他为什么要揭开罗大娘失去孩子的真正原因。
□□的损伤算什么?
抹去人的自尊,毁掉人的精神,把他塑造成想要的模样——这才是地狱啊。
在这地狱里,人甚至不配称为人。
陈平却习以为常。他扫视了一遍景象,也确实觉得不对。
固然城主府所处的位置偏僻,但一个居民也见不到反而奇怪。而且那些该受惩罚的修士也不见了,只有一条看起来没被牵走的狗和一具死尸。
真奇怪。
陈平侧目把卫晞的表现揽入眼底,冷笑:“这就受不了了吗?”
还有什么比这更肮脏的吗?
她麻木地向前走,顺着绵绵不断的腥臭的味道往前走。
最后,她走到了被人群围着的井前。
陈平看到井前的场景,脸色大变。
在井前,罗大娘和林落雪正在对峙。
居民把最后一个匆忙绑过来的修士扔到了井里。
而围绕着井的居民也开始奋不顾身地跳入井中。
“不要!!!”陈平和林落雪都在阻挡。陈平是出声阻挡,林落雪是伸出双臂试图拦住跃入井中的人。
但是没有用的。他踏入井,井中的阴影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拦住人。那自愿的居民便化作一滩阴影。
浓浓的恶臭袭来,仿佛粪便,仿佛汗臭,又仿佛多年未洗的草席。
卫晞见到这场面有既视感。
林落雪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大声问:“你们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居民说:“是城主错了!”
“城主变了!”
“城主为什么要分两座城出来呢?平白让我们分开,不能相见那么久?”
“城主为什么不让我们杀了卫国师呢?”
“城主为什么要让我们好好对别人呢?”
“城主……”
居民七嘴八舌地质问,质问完就纵身跳入井中。林落雪拦也拦不住他们的群情激愤。井中的阴影扩大,恶臭扩大,如同一条舌头。人被卷入这黑色长舌中,被迫不及待地享用。
卫晞勉力维持冷静旁观。
看来分割两城之举,已经是时间已久了。
而不满也是积怨已久。
林落雪按住脑袋,痛苦窒息。
他好不容易救下来的人……
一个一个通通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罗大娘微笑,血正从她的手腕上缓慢地一滴滴流下,颇有节奏地滴到阴影里:“城主,这不是个人的看法,这是我们所有人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