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琅的笑容短暂停滞了片刻,他缓缓收起笑容,侧过头,不掩饰自己的意外,他定定看着君逑:“为什么呢?”
君逑没有回答卫琅的话,只示意卫琅跟着他往前走。
卫琅跟着君逑往前。
他们两个慢慢地走回了最开始的那个宅子。
君逑带着卫琅到了院子里的池塘前,然后站定,对卫琅道:“我与卫晞凤临炙有个约定,为共同目标定下。然而实现目标的条件苛刻。我们一直在等待时机。在不久前,凤临炙联系我,突然告诉我,时机已至。”
时机已至。
背后有推手。这点确凿无疑。
君逑抬眼看卫琅,卫琅则注视着池中荷花。
池塘还是那副模样,荷花浴水绽放,行将凋零,姿态仍是婀娜。
但现在两个人都没有赏景的心情。
卫琅静静地听着君逑的话,思索。
是什么难事,让君逑坚信自己不会相信?
卫琅不知道,他也不觉得自己会不信任君逑。
君逑注视卫琅,伸手碰了碰空中的某一个位置,空气中浮现出了屏障,君逑打开了屏障,侧身向卫琅致意。
随后,卫琅的眼前出现了一扇宽大的木门。卫琅推了推木门,发现推不开之后,侧身看向君逑。
“这扇门上有几层结界,需要特定的人才能打开。”
君逑解释,上前两步,推开了木门。
柔和的光从木门的缝隙中露出。
卫琅不由地眨了眨眼睛,稍稍定神之后,才看清门内的景象:墨蓝色的夜空中,无数星辰散发出光芒,交相辉映,世界在星辰之中起起伏伏。
一扇简单的木门,隔绝了两个世界。木门外是正常的雕栏画栋,木门内却是广阔的夜幕宇宙。
君逑自然而然地走近门内,迈入星海的深处。他那身白色的衣服没入在星海之中,被星辰点缀,倒映出了朦胧的紫色。
他从星海之中回头,垂眸,望向卫琅,目光好似自无比遥远处投射而来。
卫琅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抬头,看向君逑,与他对视。
君逑眼中有且仅有是闪烁的星辰。
卫琅抿唇,默然片刻,抬步走近门内。
这到底是真正的星空还是虚假的星空?
卫琅实在难以分清。
他的鞋子踩在空气和星星上,身边浮着星星,抬头,头顶也是无穷的星空。
卫琅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时,他仿佛和它们共同呼吸、沉湎般,不知日月与春秋。
卫琅很快让自己从这种感受中清醒。
他从星海中缓缓向君逑走去。
随着距离的走近,他意识到星海的中央有东西。
君逑放了什么?
卫琅皱眉:应当是君逑所说的与“目标”的物件吧。但是是什么呢……
君逑任由卫琅走近。
卫琅看清了悬浮在星海中央的仪器:那是一个圆球,上面是整个修真界的山海河川,按照四个王朝划分了国界。
君逑示意卫琅的手放在了这个圆球上。
这个圆球制作的实在是很精致。
卫琅感受着手中的高低起伏,在脑海中模拟出了每一个地方的样子,分毫未差。
君逑等卫琅触碰完球体之后,才将自己的手也放了上去。
在君逑的手碰上球体时,球体翻转打开,一份卷轴从球体中浮出,被冰蓝色的光华上托。
君逑轻轻将这份卷轴取下,光华随之轻轻消散。而室内的星辰仍在缓慢地、不断地旋转。
“我的母亲继承了一个历史悠久的组织名叫摘星楼。摘星楼的势力遍布在整个修真界,情报能力仅次于初决眠龙。我的母亲允许我利用这个组织,收集我想要的消息。摘星楼成立之初的目的,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追寻成仙。时间改变了很多……”
过了一会儿,君逑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他的声音仿佛和整个夜幕上的所有星星一样,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
摘星楼,一个久远却少出现在人前的组织。相传其在极渊出现之时就已经存在,主要目的是寻找成仙的机会。而它主要凭借手段就是星占术,大能建造的拟态星空已被列为七绝之一。
想到这,卫琅看周围的星光——确实绚烂,也看不出任何虚假。
君逑进一步向卫琅解释,语气相当事不关己:“我母亲说,摘星楼里的人手段过于疯狂,尽管他们一直试图维持与世隔绝来维持目标的一致性,内部分裂仍存在。在苍生用笔墨揭露只言片语后,分裂更强烈了。百年多前,我的母亲和父亲联手,毁掉了大半的摘星楼,现在摘星楼里只留下了归顺于我母亲的部分。”
卫琅眨了眨眼睛,上前握住君逑的手。
君逑看了卫琅一眼,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反握住。而是语气平淡地继续讲了下去。
“因为我,一切夜幕之下的消息,除特殊情况以外,对摘星楼来说,都毫无隐秘可言。”
“我想要收集的信息,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君逑凝视着卫琅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他道:“我能告诉你这件事情是什么,但是你不会相信。”
卫琅没有反驳,却并不赞同。
君逑道:“恐怕只有你切实地感觉到卷轴的效力时,你才会相信。”
卫琅偏头,他不知道君逑为什么如此笃定,但他知道君逑的笃定是有原因的,所以等待对方揭晓下文。
君逑想起了什么,停顿一下,无言地摇头,他虚虚地按了按卫琅的头,手拂过卫琅的头发。少年的头发打滑而过,在空气中留下一阵风。
毫无声响。本该如此。
君逑微微叹息,后把卷轴推给卫琅:“只要你的一滴血,你就能见到卷轴的内容,届时自会分晓。”
君逑话语毫无犹豫,他静静看着他。
卫琅也没有说话。
两人无言地对峙着。
真的有可能吗?
不信任君逑?
卫琅沉默片刻,将血滴在卷轴上,他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结果望见卷轴上浮现的字迹后,他忘记了所有的言语。
“天道居法则之下,为此世界最高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以护系一界之生息……”
卫琅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凝滞,像风景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最开始的黑白。
不会相信的……
哪怕卫琅感觉到这上面至高法则的力量,他也觉得自己看错了。
卷轴浮现出的文字是混沌纪以前的古文字,据说这种古文字具有不得不守约的效力,但是在因果缺失的情况下,这种古文字失去了力量,也渐渐消失了。直到现在,几乎没有人看得懂。
卫琅对于这种古时代文字,从来是无师自通的。
这段话的意思,自动翻译在了卫琅的脑中,然而他又觉得他似乎没有看懂。
“长生剑坠落,斩裂天道,散于四方,致使因果紊乱,轮回残缺。众生失道,以人道为先,损不足以奉有余……”
“天道残缺,其精髓与道义散落在各个地方,并非不可全……”
卫琅怔怔地看着卷轴上的每一笔每一划。
君逑解释的声音还在继续,可已经被久远的记忆带来的浪潮的余声淹没。
那些苍白的纸花般的记忆破碎凋零,被碾作尘埃,卷入大海,消散水中。但尽管脑海已经忘却,某些人的咒骂、某些人的期许却都还刻在潜意识的深处,始终耿耿于怀。
“……我的目的是收集散落在各个地方的天道碎片。”
说是天道碎片,不过是一个形象的称呼。实际上就本质而言,它已经难以分辨了。或许称为不明物更合适。
君逑注意到了卫琅的失常,温和地询问卫琅:“不相信,对吗?”
不。卫琅被唤回了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君逑的性格是不会欺骗他的,可是啊,这样一来……
你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有人无声这样质问。
卫琅浮光掠影地扫过卷轴上的每一个字,如扫过人生中的每个片段。
那些难以找到根源的情绪残留在心头。
卫琅原本是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的。可是此刻望向君逑的卷轴,又一无所知了。
他拧着手指,突兀地笑了笑:“只有这件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吧。找到碎片,就可以修补天道了吗?这不可能吧?”
“师尊你在骗我吧?”
卫琅自己也知道,他确切地感受到了至高的法则的效力,这就证明这份方案有可行性。
可是……他仍在垂死挣扎。
“我不会骗你的。”
果然不相信。这不出君逑的预料。但此事对卫琅的打击却比君逑想得大多了,以至于竟然让卫琅说出了“你在骗我吧”这样的话。
很显然,不管君逑怎么暗示明示,卫琅拒绝继续思索。
他攥着手指,攥着衣袖,任由思绪放空。
于是君逑不得不借着星辰之力,屏蔽天道,亲自向卫琅指出:“只要找齐之前天道被长生剑斩落的天道碎片,我就能够修补天道。”
“我为此而来。”
君逑停顿一下,似乎觉得不够准确,他又纠正:“我为修补天道而来。”
他降生于此,携带使命,为修补天道而来。
君逑静静地看着卫琅,向卫琅诉说了这一事实。
他站在这里,就是事实。
卫琅的指甲嵌入肉中。他无比地抗拒君逑所告诉他的一切。
【江陵,江陵?江陵!】
他几乎下意识地呼喊。
*
卫琅超乎寻常的情绪波动再度震醒了江陵。
他为这一天卫琅跌宕起伏的心绪皱眉,不再调用水镜,而是直接与卫琅共感。
共感时,所有的画面涌入。
江陵毫无防备地看清卷轴的内容后,一瞬间凝固在原地,而后荒唐地大笑出声。
江陵比卫琅更清楚这一切,他知道在约两万年前,长生剑一剑劈碎了近四分之一这个世界的天道后,那碎裂的四分之一寄托在其他东西上,自力求生。
那些天道碎片具有的天道特性使得平凡的物件变得不平凡,又诱惑着人们去发展延续物件的生命。
如此一来,不仅仅是留在天上的残缺天道在努力愈合求生,寻找替代品碎成几片的天道碎片也在努力求生,通过依附、攀爬。
这顽强的生命力,简直就像打也打不死的蟑螂。
可如今居然和他说,也还有着把它们捡回来、拼起来的可能。
破镜亦可重圆,还能完整地拼凑在一起,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江陵止不住笑,笑得抽搐。
这难道不可笑吗?这怎么不可笑?
——你看,这多么可笑,简直就像在嘲讽那些为修补天道而被迫牺牲的存在本身!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卫琅静静地站在原地,低下头,同样的阴霾笼罩了他的眉眼,令人看不清心绪是平静还是动荡。
可江陵透过水镜,穿过躯壳,分明看见那负面情感犹如滔滔江河、海啸浪潮朝着封印的结界袭来,那结界在卫琅心里,摇摇欲坠。
结界承受不起他和卫琅两个人的负面情绪。
江陵知道,但江陵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江陵也知道,君逑没有欺骗任何人。只是这样的话,谁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呢?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语出老子的《道德经》。
本文估计会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引用,别在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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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不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