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在这跪了一地的人中央,感受这无与伦比的寂静,一动不动。他仿佛能感受到小郡主视线的移动。如此让人恐惧。
姜清璇东张西望,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跪在跟前的陈平的身上。
她骤然间脸上绽放了笑容,像得到心仪物品的孩子。笑容中是纯粹的天真与喜悦。
姜清璇用食指指向陈平,她的手指素白,长长的指甲却染上凤仙花的花汁,变成浓艳的红色,如火如血:“刚刚你侮辱了我们?”
“不是的,郡主。小人只是让说书人换一个故事而已。”望着姜清璇指尖灼目的艳色,陈平抖得像个筛糠,却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回答了姜清璇的问题。
江二见到姜清璇指向陈平先是松了口气,又暗自叹气。
陈平根本不了解姜清璇的性格,他不知道面对这位郡主,所有方式都是错误。
从陈平开口向江二要求换一个故事开始,就已经表明了他内心暗藏的不满。江二能看出这点,姜清璇亦能看出。
所有的和缓不过是猫抓老鼠般的戏弄而已。实际上,陈平的任何答案,对姜清璇都是不屈的表现,只会激发她摧毁的**。
果不其然,姜清璇手指轻卷头发,冷哼一声,不屑地说:“你这张嘴啊,真是让人厌烦得很,成天只会为自己辩解。和每天在屋檐上吵来吵去的小鸟一样,咄咄逼人,叫人心烦。”
鸟叫声都能被她怨上,这个人的性情极端由此可见。
陈平并不知道姜清璇举例的意义,非常茫然地看着姜清璇。
姜清璇忽而俯身,凑近陈平,陈平下意识后撤,头碰的一声撞到了地上,瞳孔紧缩地仰视她。
姜清璇笑盈盈地注视陈平:“蠢货,你知道我对那些鸟儿,都是怎么做的吗?它们都是舌头太长了,才会每天叫嚷。为了他们好,我就剪掉了他们长长的舌啾。”
“我心地善良,不用你偿命,只要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就好。”
——只要你的舌头就好。
——我心地善良。
姜清璇起身,阳光穿过她落到陈平的眼睛里,她则松开手中的一缕头发,银制铃铛铃铃作响,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疼。
小魔女横扫了整个初决,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话语里的恶意无需遮掩,可她偏偏要用善良这种词语来形容,这简直就是普天之下莫大的滑稽。
她用甜如蜜糖的目光俯视着所有人,以她的虚伪与真诚刺伤他们。
周围人被这溢出的恶意吓得不敢出声。
陈平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事情是如何发展的,僵直住了。他仰视着,眼前空无一物,只有老旧的木头搭成的客栈二楼。
日光浮动着,把游离在空气里的尘埃照得清楚明白。它们就在头顶起起伏伏,一颗一颗,没有固定轨迹。
他从来没注意过这些。它们怎么看上去和平时那么不一样呢?平时真的有这些吗?
陈平感到难以形容的荒谬,仿佛一匹马脱缰狂奔,把他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竟然有姜清璇这样的人存在,也无法理解姜清璇。但他分明感觉到心头有一股气,让他迫切地想要宣泄,想要撕碎。他却硬生生把这股气咽了下去。
姜清璇看着陈平这副模样,嘴角的笑容不自觉地勾得更大了,她踩碎了他心里的残存侥幸,问:“我如此宽容,你难道不满意吗?”
随着姜清璇的话音落下,每个人已凝固不动,如同出自一人的木雕,相似得可怕。
空气中,静得连尘埃飞舞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姜清璇的笑容越来越大,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她望着陈平:
舌头、尊严还有性命哪个重要?
应该很难选择吗?应该不难选择吧?
姜清璇就是想要他生不如死。
陈平跪在地上,如坠冰窟,他死死地咬着唇,唇被咬出了血,他忍耐着心中的情绪,辩驳道:“小的没有想要侮辱殿下和郡主。”
“我说你有,你就有。你还敢反驳我?”
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倔强可不好。
姜清璇被人驳了面子,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扭头看向韩非泽:“泽弟。”
“好。”韩非泽立刻明白了姜清璇的意思。
他转头冷漠地吩咐道:“暗九,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不要割,要拿金剪刀剪掉。要最好看最精致的那种小剪刀。”姜清璇纠正,还啧了一声,“用这种剪刀,真的是白白便宜了你啊。”
“你!”陈平忽地抬头,话还没说完,就被侍卫一脚踢到了地上。
从暗影中出现的侍卫,拎着金剪刀,准备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
陈平快速地摆正了姿态,认清了现实,他跪在地上磕着头,求饶再求饶,额头上鼓起了一个青紫的包:“我一直敬佩殿下们,没有侮辱大人们的意思,我一直敬佩仙人们……
“我家里还有奶奶,我父母都死了,她只有我一个孙子了,我今天还打算给她买匹布带回家……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知道郡主和太子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侍卫却轻松且娴熟地束住了他的两条胳膊,将他的头向下按,按在地上。
陈平认识到求饶无用后,就开始不断地怒骂、诅咒。
侍卫要堵住陈平的嘴,却被姜清璇阻止了。她要听完他骂人的话。
姜清璇笑嘻嘻地看着陈平,听着他的下九流脏话听尽兴了才挥了挥自己的衣袖,开口:“什么恶心的话都出来了。真是脏了我的耳朵。”
姜清璇像是嫌弃灰尘粘上了自己的衣服般,嫌弃这地上脏兮兮的陈平,她反复无常到了极点,分明是刚刚自己让侍卫停手,现在却又嫌弃侍卫没用:“你还不快一点?你就光看着,让这贱种骂我们?让我看清楚一点,他是怎么接受惩罚的。”
“把他的头抬起来,割掉他的舌头。”
侍卫完美地执行着命令。
他干脆利落地卸下陈平的下巴,左脚踏地,右脚踩在陈平的脖颈上,左手揪着陈平的头发,稍用力,迫使陈平吐出舌头。浅红色的舌头被迫从口中伸出,唾液顺着嘴角一滴滴地落下,然后连成了一条线,像泉涌一样地流在地上,打湿了地面。
姜清璇露出看到脏东西的表情,但即使如此,她也难以掩盖她神情中的愉悦。那种愉悦甚至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明明白白地体现在了她的每一个动作中。
陈平目光只能朝下,于是他就死死地盯着那把金剪刀,小巧精致的剪刀刀刃上还刻着一个张牙舞爪、贵气毕露的龙头,而倒映出的自己却是侧脸紧贴在地上,另一半脸被头发和鼻涕糊在一起,无比扭曲、丑陋,甚至于低贱。
陈平看不见自己的双眼已然通红凸出,满是刻骨的挣扎与不甘。那是蝼蚁奋力挣扎求生的情态,是凡人对自身命运的无力与不甘。
但对此,侍卫没有犹豫片刻,快速合上了剪刀,金色光芒一闪,便整齐利落地剪出了一个光滑的伤口。
舌头像一条半残的蚯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又滚落地上,鲜血停滞了一瞬间,才一齐喷涌而出。
姜清璇看着这一景象,指着呆滞痛苦的陈平,天真浪漫而又残忍无比地笑出了声:“泽弟,你看,他真有趣。”
姜清璇拍了拍手感到了满意。她凭借着这浅薄的快乐来娱乐前往归一宗的旅程。
韩非泽没忍住闭了闭眼,才睁开:“确实有趣。”
青天白日之下,至少在此时此刻,在这一瞬间,在场凡人清晰意识到凡人命微如草芥这个事实。
日光太刺眼,落在地上的那一截红色看不清,喷涌出的血色也看不清。
他们低下头,颤抖着身体,看着土地,专注得好像地上有金子,并不抬头看向周围。
姜清璇不再理会陈平,看着周围人的表现,高兴地笑出了声。
姜清璇转身握着韩非泽的手,摇了摇,冲他甜腻地撒娇:“泽弟,好脏啊。你别让这种东西脏了我的鞋呀。”
韩非泽别过眼,不去看她,也不去看地上的血色,更不去看还在血流不止的陈平,专注地命令侍卫:“但都处理干净。”
侍卫听从命令,快速地把那一抹鲜红色和地上的污迹处理得干干净净,又强硬地止住血摁上陈平的嘴。
韩非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然后才别过头,表情从容宠溺而无奈地说:“你呀,真是个小魔女呀。”
小魔女吐了吐舌头,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她得意洋洋地凑上前,亲了亲韩非泽的侧脸,给了她的战利品一个吻。
俊男美女,相谐成章。
在还未散去的血腥味中,在一片没有表情的人群里,两个人若无旁人地打情骂俏。
*
血,血,红色……一阵天昏地暗的痛苦与无知觉后,陈平的视线中一切都变成鲜红色,连阳光都泛着鲜红的光泽。铺天盖地的红无法褪色,就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要把什么东西都燃烧尽,连同他自己一起,化为灰烬。
痛苦那样深刻,仿佛从一刀一刀将肌肤切成薄片割下来,撒上盐水。
陈平渐渐虚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头上大滴的汗珠密密麻麻,连成一片,落在地上,他整个人像一只可怜虫,匍匐在地上,挣扎求生。
明明只剩下一口呼吸的力气,他还是用力地抬起头用布满恨意的眼神看向少男少女,眼神无比深刻,深刻得像要用刀子把他们铭刻于心上,日日夜夜,以祭奠自己。
这个眼神,让韩非泽有一瞬间的恍惚,掩盖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握紧了。
而姜清璇注意到陈平的眼神,兴味越发盎然:“不错的眼神啊……可是本姑娘不仅是修士,而且还姓姜,你脚下初决王朝的姜,是你能用这种眼神看的起的吗?你就算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又能对我做什么呢?”
初决的土地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韩谢姜,共天下。这句话可不只是个传言,而是个真实印证。初决,是三家的初决。在初决的土地上,从来没有人能得罪三家的人而幸免于难。而姜清璇是韩谢姜三家共同的郡主,是资质极佳修为高超的修士。
而陈平,一个连吃饱饭都困难的凡人能做什么呢?
陈平像是从雨水中捞出来,大汗淋漓,他什么也听不清,却能从姜清璇的神情中觉察她到底说了些什么。眼神里的憎恨浓郁得近乎要从眼中流出,指向姜清璇又指向初决,更指向修士,指向整个世界。
姜清璇面对这样的眼神,笑吟吟的。她纡尊降贵般弯下腰,指甲隔着空气划过陈平的眼睛:“干脆,连眼睛也不要了吧。”
韩非泽喉结微动,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好像和陈平一样失去了言语能力。
他迷茫地东张西望,试图转移视线。
客栈中,阳光明亮,尘埃分明,历历可数。
一切都恍若静止不动,仿佛色彩鲜明的画作,一切都那般明亮、明亮得诡异。只有陈平粗重的喘息声还滞留在空气里,只有他憎恨的眼神还凝固在阳光中,成了这画中的阴影。
“卫琅,卫琅,别睡了,醒醒,我们不是还要去梅里看情花吗?……快下楼吧——咦,怎么这么安静?”
从楼上传来的童声打破了凝固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