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历九千年两百年,在初决王朝梅里镇的客栈内,说书人江二拉着把年岁颇久的三弦琴,伴随着咿呀咿呀的琴声讲故事。
故事接着昨天的内容,讲的是仙人们持剑保护凡间。
江二以琴弦伴奏,话音抑扬顿挫,很吸引人。
这年虽还在孟夏,却热得很。进客栈乘凉的农户们三三两两分开坐,听江二讲故事。农人家个个大汗淋漓,没什么忌讳,便将破洞的麻布短褐撩起,露出黄黑如蜡的皮肤,有破蒲扇的拿破蒲扇扇风,没破蒲扇的拿手掌扇风。
客栈关着门窗,本意是为了阻挡了外面猛烈的阳光,但也阻挡了新鲜的空气。客栈里,农户的草鞋露脚趾,鞋臭味、汗臭味、牛粪味、咸鱼味交织在一起,组成了那带着咸味的恶臭,由破旧的手掌或黝黑的手掌连续传递,在密封的空间里越发浓郁,恒久不散。
江二鼻尖萦绕着这错综复杂的味道,脸上却还要维持慷慨激昂,着实不易。他手中的琴弦震震颤颤,琴声急转直下,讲到故事精彩处,便一下将琴弦划停,以袖掩面,在衣袖下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方才继续奏琴:“归一宗的仙人——”
客栈的门被人哐当一下撞开了,江二的琴声和话语也被撞断。
夏天猛烈的阳光携着新鲜空气,从敞开的门大咧咧地闯进来,刺得不少农户人把眼闭上。
客栈内的颗颗尘埃却被阳光和空气洗涤得清楚干净。
江二不由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神情。
那撞门而入的大汉背着厚厚几捆柴火,肩上的布料因为麻绳反复勒紧而有些单薄破旧,他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所以可以被人眼清楚观察到。
有人认出了这身影,大吼:“陈平!你没事撞什么门,还不合上?”
在农户吼出声时,江二便快速地拉起了琴弦。琴弦声又急又亮,没过了那最后一声“合上”。
江二润了润嗓子,继续唱词:“那归一宗的仙长——”
再一次的,江二的说书声被打断。
“江二啊,你怎么又在说仙人的事情了?”陈平把柴火放下到柜台,心情颇好地拭去额头上大粒大粒的汗珠。
他接过店小二递来的泛着油渍的铜钱,擦拭干净后放在贴近胸口的地方,心想着攒够了钱,赶明就去店里买两匹布,给奶奶裁条新衣裳,天凉的时候穿。
快到奶奶生辰了,也许还可以再煮点肉吃。
陈平纵情畅想着,顺口抱怨几句江二的老生常谈。
江二没好气地白了陈平一眼,知道这人只是抱怨,口中却还是官腔:“仙人如此强大,怎不能传颂仙人事迹?”
“天天仙人仙人的,仙人那么厉害,怎么不见给这大旱天降点雨啊。”陈平被江二白了一眼,不服气地嘟囔,“你成天讲仙人还不如讲讲我们凡人的故事,就像国师……”
江二觉得陈平这些话在作死,刚想骂他,余光便瞥见了客栈二楼向下看的人影。
梅里客栈有两层结构,上层空间是圆弧形的,视角很好,站在二楼可以一眼望见楼下的所有情况。
众所周知,梅里的客栈二楼空置出来,从来给一类人居住——“仙人”。
反应过来的江二表情突兀地一滞,转瞬就变了一副面孔,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脚踩了踩:“呸,凡人能有什么英雄事迹。卫国师不过是一个女子,谁知道她用什么手段上的位?”
“修士啊,那都是神仙中人,个个都有通天手段。哪里是你这个穷鬼可以乱说道的。人家可都是神仙相貌,菩萨心肠……”
陈平被江二的话一激,眉头狠狠一跳,刚想说话,就听到有人扑通一下笑出了声。
这笑声是随意,可却很好听,伴着不知何处来的叮铃叮铃声传入耳朵。
楼下的一众人抬头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江二看清了来者,脸色再度变化,又被压下。
楼上站着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穿一身黛紫色烟罗裙,唇似丹点,眉若刀裁,微微俯身向前时,头发有几缕从光洁的耳侧落下,即使隔了段距离,也仿佛能嗅到从她发梢落下的阵阵香气。
小镇的农户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他们知道她很漂亮,肉眼可见的漂亮,但又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总感觉……她的漂亮不是那种正经的漂亮。让人脸红心燥的同时,又让人脊背一凉。
就在人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莫名警觉时,女子也就是姜清璇往楼下走。她放下手腕,皓白的腕上带着一串旧红绳束起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再度发出叮铃铃的声响。宛如某种不期而至的征兆。
说书人江二的心重重地下落。
“泽弟,这说书的好有意思啊,说得真好。”姜清璇到楼梯口时侧身,搂住她身后那个方才被她挡住的穿明黄色服饰的男子,笑靥如花,撒娇。
江二这才意识到后面还有一个人,他的手指用力地握成拳头,克制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
韩非泽被姜清璇搂着,冷漠地瞥过客栈中的人后,就把目光全然放在了姜清璇身上。面对姜清璇灿烂的笑容,韩非泽冷漠稍褪,语气颇为宠溺:“你要是觉得他有意思,就多赏他几块灵石吧。清璇怎么都好,他说的比不上你好。”
“你呀——”姜清璇剜了对方一眼,剜去的这一眼是妖异的美丽,却又隐隐透出了少女的娇俏来,“他说的确实没我好,但他骂贱人骂的好呀,我又不骂人。”
以姜清璇和韩非泽的二者修为,放开神识就能看清整个客栈内。刚刚发生的事情早已经尽入两人的耳底了。
姜清璇对客栈人们的反应心知肚明,对他们为什么这样反应也一清二楚。
姜清璇虽然清楚,却还是觉得颇有趣味,加上得到了韩非泽的称赞,她心情很好,于是用手撑着下巴,打量着说书人,勉强屈尊问了一下他的姓名:“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禀仙子,奴才叫江二。”江二低着头,不敢看姜清璇一眼,恭敬的姿态却摆了一个十成十。
“你和江鸣一个姓,还名字和他在家中行辈一样呀,他怎么就没你这么会说话?”姜清璇眉毛上扬,一股张扬跋扈且放纵的美丽尽显无疑。
韩非泽听着姜清璇肆无忌惮的话,手指轻捏衣袖,表情却是不改的倨傲和冷漠。
客栈里骤然安静下来,没有人敢看姜清璇一眼。这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的修士身份,更是因为姜清璇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量。
江鸣是瀚海王朝的二皇子。
初决王朝是推崇皇权和仙权的王朝。能直呼皇子名,本人身份定然不一般。而互称姐弟这样的关系,姐姐还叫清璇……在初决王朝的境内,是众所周知的:姜家,姜清璇以及刚刚册立的太子殿下。
福惠郡主姜清璇以性情乖僻闻名,恶劣行为罄竹难书,却深得太子韩非泽喜爱,两人已经定下了亲事。
初决王朝和瀚海王朝有姻亲关系,姜清璇和韩非泽甚至曾被送往瀚海王朝去访亲,与二皇子江鸣一同学习,这就印证了为何姜清璇能够如此亲近随便地谈论江鸣的性格。
一切都能吻合上。
不同于所知甚少却本能安静的农户们,说书人江二正因为知道,还知道得比常人多一点,心里一阵发苦。
福惠郡主姜清璇,曾经因一人对自己的侮辱,将对方制成了人彘,还将他的家族拆得支离破碎,男充军,女做妓。
暗地里他们这些说书人对这位郡主的称呼是“小魔女”,不仅仅是因为姜清璇手下的人命,更因为她恐怖的乐趣。
姜清璇热爱观察人世百态,热爱把他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乐趣。她要的永远不只身体的摧折,更要心灵的臣服。
遇上其他人或许能讲些道理,但是遇上魔女,只能期望于魔女的心情好了。
何况小魔女身后还跟着她的未婚夫,初决太子韩非泽,向来顺从她,帮她扫尾。
杀人放火,善后埋尸,一应俱全啊。
江二轻吐一口气,努力舒缓内心的害怕,他掐住手心的肉转了一圈,终于成功在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他率先做出的反应就是弯腰下跪,磕了一个大大的响头:“小的何德何能有幸与皇子殿下一个姓,又何德何能能得到福惠郡主的称赞,得以见到太子殿下一面啊?”
被他的动作提醒,客栈的人刷拉地跪倒了一片。
“你知道就好。”姜清璇看着江二这只出头鸟,眸光微微闪烁,似在打量,又似在斟酌。
江二跪得很标准,纹丝不动。
姜清璇啧了一声,没有挑出错处,有些遗憾,她转头向韩非泽抱怨:“你没事来这种庶民的客栈干什么?这里又脏又乱,一点也不好玩。”
梅里客栈以梅里镇的名字命名,是方圆十里唯一一家客栈,已经是打扫得很干净,装潢也颇为大气了。但在姜清璇眼中,完全不够格。
屈尊纡贵与凡人住一家破店,姜清璇就算给客栈房间铺上毛毯,用术法隔开空气中散不去的臭味,也觉得难受。
但事实上两人之所以到这客栈,是因为姜清璇主动提出坐车坐累了想到这里的客栈看看,与韩非泽全然无关。
韩非泽却没有计较,而是对姜清璇的抱怨照盘全收。他揽着姜清璇,完全没有原则:“是我的错。清璇姐再忍忍,我们等下直接到归一宗。”
“好吧,忍忍就忍忍,但下次我要过得舒服,你记住了。”姜清璇瘪了瘪嘴,然后偏头,笑容绚烂如桃花,她的胳膊勾上了韩非泽的脖颈,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我这么美,你也不忍心让我住在这种破烂地方,对吗?”
韩非泽捏捏姜清璇的鼻尖,很是配合:“当然不忍心了。”
于是姜清璇笑得更加烂漫了。她就这样什么话也不说,只扫视着客栈足足半刻钟。
周围客栈里的人哪怕膝盖疼得厉害,脊椎还是如同被墨斗画出的直线般笔直。
这是梅里镇农户们对皇权对修士力量至高无上的敬畏。
可姜清璇对这如出一辙的反应却感到实在无趣,想在这中间找到乐子。
在姜清璇视线所及的地方,江二背上的衣服完全被冷汗浸湿了,湿漉漉的衣服和背黏在一起,难受极了,他的姿态却完美如故。
姜清璇视若无睹地别过目光。
江二在心里不断祈祷:他不求无事发生,只求哪怕,哪怕有事发生也千万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小魔女是个挺重要的人物,但疯得有点厉害。
一直到攻受相遇前,会陆续出场一些相对重要的人,偏重那些人物的视角,算在埋伏笔吧。
就是显得视角会有些奇怪。
这也算个排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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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看前看看标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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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