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岚和林宛瑛赶到村长家中时,争吵俨然已进行到白热化阶段。
“谁都不许碰它!”
钟盈死死抱着勉强活过来的妄神,扑在村长家中哭喊,“这是我爹用命换来的!”
雪白的妄神半躺在村长家中,脖子周围环绕一圈白线,是方舒月为它接上的。它不愧是天生神物,半死不活之下,接受医治后,身体慢慢温热起来,终归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四肢伤痕累累,还动弹不得。
“命?其他人的命难道不是命?我们十几号人去深山里面拼了命才捉到这宝贝,你竟然想放它走?”景荃看着这泼皮打滚的无赖女娃,气得想把烟枪狠狠往地上一摔,又生生忍住。他在火中被烤得半身焦黑,易清岚刚跨进门槛,差点没认出他是谁。
“它才不是什么宝贝!它就是一头鹿而已。要不是你非得眼红捉它,妖怪能来打我们主意吗?”钟盈往地上啐了一口,“差点被烧死在山里,一大把年纪了还拎不清!”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景荃气得吹胡子瞪眼,右手重重往桌上一拍。“我要将这宝贝拿去换钱,我们全村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受风吹雨打的苦,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那什么金子银子,我只知道它救了我也救了你,救了全村猎户的命!”钟盈抹了一把鼻涕,“妖怪害了我爹我娘,妖怪想做坏事要杀它,咱们总不能随了妖怪的愿!”
“从前你便跟我爹不睦,我爹说要护着林子,你就处处跟他作对。”钟盈越说越气,“自从妖怪支使我爹进山,你还偷偷地撺掇村里人不让去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就是想看看我爹是不是真能找到什么,好白捡一个宝贝!”
“你!胡说八道!”景荃面色涨得又黑又红,浑身发抖,“反了天了!”
他显然不想再跟这女娃白费口舌,只是碍着面前好多人在,不便直接动手。便转向村长,“村长,你说怎么办?”
村长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看着那雪白的奇特动物,左右为难。
见两方始终僵持不下,村长干脆转向几个仙宗来的,“几位仙师怎么看?”
易清岚斩钉截铁道,“这鹿得放回山里,不然将招致大祸。”
忽然门口跑来一个人,“不好了,村长,不好了,村里好几户人喝了溪水中毒了!”
“什么?”村长胡子一抖,手里的茶盏落地摔个粉碎。
“中毒?”林宛瑛和方舒月惊讶道。
糟了,看来溪水中的毒素已经蔓延。易清岚当机立断,“必须尽快将它放回去,不然等到毒瘴蔓延,全村人都会有危险!”
景荃面色铁青,和村长等人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山风呼呼地从身旁刮过,雾气在脚底飘荡。从上往下看,木隐山被隐在浓雾之中,几乎看不清方向。
“再往前面就是了。”易清岚御剑飞往木隐山深处,将钟盈护在身前,女孩儿双臂还紧紧抱着着白色的鹿。
到了熟悉的地方,两人降落在地。遍地都是焦黑,草木被烧得一片狼藉,地上隔几步便有一块深色血痕,令人回想起当时惨烈的痕迹。
鹿已能够灵活走动,很快便挣脱了束缚,一蹦一跳瘸着腿走向崖底隐秘的洞口,速度依然快得惊人,一眨眼便不见了。
晚秋的山风吹来阵阵凉意,袖袍鼓荡飞舞。钟盈看着白鹿离开的方向,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易清岚抚上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一转眼,钟盈忽然看到一旁地上的东西,立刻被吸引了目光,
她撇开易清岚的手,不顾一切地朝那里跑过去,扑倒在地上,从那里拾起了什么,捧在双手之中。
易清岚跟着过去,只见女孩儿微微颤抖的背影。
“是我爹,这是我爹的衣裳……”
衣物旁边,散落着一地种子,风吹日晒之下,不过几日之间,已经有了隐隐发芽的迹象。
钟盈眼睛渐渐湿润,泪珠一颗一颗落下,浸润了种子和身下的土壤。
御剑回去的一路上,钟盈将衣物紧紧抱在怀里。
易清岚本以为她如此年幼,经历重大变故,会消沉好一阵子,没想到回去便看见她直奔家中,开始忙进忙出。
见易清岚有些茫然,钟盈回头看她:
“仙师姐姐,你帮我一帮,把东西收拾到我婶子家里。”她手上忙个不停,“我才不想自己一个人住呢!而且,婶子家的朵儿妹妹才三岁,还得我去帮忙照看!”
她取下墙上钟延打猎常用的弓箭,和她自己私藏的小弓箭一起,郑重地放到一个大匣子里。
易清岚花了一下午和一个傍晚,帮她完成了搬家。
“仙师姐姐!”
易清岚正要离开,忽然听到钟盈从背后喊她。她转身回头,看见女孩儿远远向她跑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这是……一支骨哨?
做工看起来很是精致。
钟盈有些气喘,“这个,这个送给你。”她向后捋了捋头发,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这是……我爹生前捕猎时常用的,可好用了!”
“好。”易清岚接下,摸了摸她的头。
村里的中毒的人经过方舒月医治,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妄神归位后,方舒月试探了溪水,毒素已经慢慢消退,煮沸时加些明矾便可如常饮用。
只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猎户们都必须小心谨慎,就算打猎也只能限于山的外沿。
正如封含玉所说,这座村子江河日下,尤其是在那些有心之人的窥伺下,不知道到底还能撑多久。
忙了一天,易清岚回到村长为她们准备的屋中,烧满一桶热水,准备洗澡。
她解开外衣和绷带,只见之前被树妖捅破的伤口,经方舒月医治后恢复神速,已经结了痂。
她小心地把衣服叠在一处,跨进浴桶。
照封含玉所说,山魈才是在幕后操纵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惜已经逃往别处。
这妖物能驱使其他妖怪为傀儡,替它做事,又十分善于隐藏逃脱,至今尚未见过其真面目,可见难以对付。
不若明日将此情况禀报师尊,令宗门派人手增援,兴许会加大胜算。
易清岚正如此想着,寂静中,窗户边传来吱呀一声。
“谁在窗外!?”
易清岚将手往外一伸抓起衣服,还未来得及遮挡,窗户便悠悠敞开了半扇。一阵酒香混杂着清冷香气飘了进来。
窗边侧倚着一个女子,透出的半张面容恍如谪仙。微微转过头来,正是封含玉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见易清岚小心警醒地瞥过来,她倒一派冷静。手中的酒还余下半杯,又从容饮下一口,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水中的人。
正欲又饮,酒杯却平平地飞了出去,一转眼落入易清岚手中。
封含玉一惊,却见易清岚并不瞧她,早已将酒一饮而尽,津津有味道,“好酒好酒,可惜。”
封含玉翻身进屋,靠在木桌边上,轻哼一声,“可惜什么?”
易清岚前胸靠在木桶边缘,把玩着小巧酒杯,嘴角微翘,“这酒质量上乘,可惜喝酒的人却不见得有品位。”
“怎么说?”
“夜深人静,你不走正门,却学那采花贼的作风,在窗户后面偷看别人洗澡,这算什么品位?”
“我?偷看你洗澡?”封含玉听得笑出声来,“我堂堂……我与你同为女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癖好。怎的就不能是担心你的伤势,半夜忧心记挂,特地来看你的?”
易清岚微微一笑,“但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上门吓人一跳,总归不是君子行径。”
“君子?”封含玉道,“所谓君子,都是表面人模人样,暗地里偷鸡摸狗。这世上的‘君子’已经那么多,难道我也要去凑个热闹?”
“非也。”易清岚摇头,“你刚才所说的,那是伪君子。这世上不仅有伪君子,还有暗室不欺,心口如一的真君子。”
封含玉无心与易清岚争论什么伪君子真君子,弯下腰跟她面对面,仔细看着她的脸,轻声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不是真君子,也不是伪君子,我只是一介女子。你却非要让我当什么君子,岂不是对牛弹琴。” 说话间莞尔一笑,十分动人。
易清岚见她凑得忽然如此之近,心跳开始打鼓,忍不住偷偷咽了下口水。不料封含玉却忽然起身,转到她背后,指尖抚摸上她的脊背。
“嘶。”易清岚轻呼出声,封含玉抚摸的那处,正是她被树妖捅穿的伤口所在。
她忍着痒,却感觉封含玉又抚上她的肩头。那处光滑细腻,手感甚是柔和。只听封含玉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
“你果然是火焰不侵之体。”
“我从小便是如此,”易清岚道,“师尊说,这是因为我天生火灵根的缘故。”
“火灵根?”封含玉喉间一声轻哼,却不再出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此静默一阵,易清岚才要回头,却听封含玉在身后道:“别动。”
忍下心头疑惑,易清岚乖乖伏在木桶边上,却感到一股充盈的力量汇入了自己左胸。
这股力量十分柔和,易清岚只觉整个身子都暖暖的,一阵睡意袭来。侧身一看,只见封含玉手中拿着一个透红猫眼石样的法器,想是在借它给自己疗伤。
“那日我见你在火中,模样很是奇特。”沉默半晌,封含玉忽然出声道。
“哦?为何?”易清岚问。
封含玉道,“墟火比寻常火焰更为厉害,它能识别对它有威胁的人,欲在成长之前除之而后快。当时墟火围攻你的样子,我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易清岚不以为意,笑道,“那我呢?是第二个?”
封含玉在她身后,面色隐隐透出一丝冷峻,“你竟不知道,我说人的是谁么?”
“不知。”易清岚浑然不觉,随口打趣道,“听你这么说,难道我竟和那人一样,是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
“说不定呢。”封含玉似笑非笑。
一炷香后,封含玉停手。
易清岚给自己擦干身子,正欲披衣出水,却见封含玉转身径直向门扉走去。
本来昏昏欲睡,易清岚一下清醒,“你去哪儿?”
“去睡觉。”封含玉随意一应,不等她回答便推门出去。等易清岚穿好衣服追出门外,早就没了人影,只余一地孤冷月光。
头顶一片墨色天幕,封含玉行走在黑夜之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刚才略加试探,易清岚体内没有丝毫异样。
难道,她当真与顾湘和毫无关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之人?
那墟火一意围困她,又该怎么解释?
影兵从她身侧幽幽浮现。
“魔尊,宣灵珠被偷消息泄露,西部诸族蠢蠢欲动。”
封含玉心头烦闷,一扬手,影兵被击得粉碎,消散在夜空之中。
山魈。
封含玉眼中泛起森森寒意。
迟早要让它死无葬身之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