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色星河 第52章 46、兵变

主城的夜晚很少有雾与乌云，蓝色的月亮不吝光辉，恒久地抚慰着干涸的大地。

义军如汹涌的瀑布，从星球之外倾泻而下。涌入地面之后，又像是洪水灌入崎岖的黄土，分散成一根根浑浊的支流，侵蚀着国家大脑的每一根突触。

得到药剂加持的军队如尖刀，迅速撕开了包裹着主城的防御工事。爆炸与火光统治着夜空，居民们瑟缩在房间内，不知能否熬过这不眠的夜晚。

有人驾驶着飞艇，一遍遍播放着激昂而诱人的话语。这是一场关于命运与前途的战斗，选对一步，就可以与必将永久繁衍且持续昌盛的铀变族裔一起，在新的秩序中，获得想要的一切。

陆军上将钟离六传来喜讯，安防总长杨达毅被捕，主星军队陷入慌乱，与其他星球和外部军队的联络已被控制。

锈宫外围，宗室与世家之人惊恐万分，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掌握的一切变成人人可有的凡物，而死亡与清算会降临在自己的头顶。

金启波站在茫茫多的资源的主城仓库外，发出专属于劫掠者传来的疯狂笑声，将长长的药剂针头插入自己的铀核。廖小玲肆意地指挥着与十余名新兵，自己也不忘用异能疯狂地归拢物品，唯恐药剂失效得太快。

随着数声长而尖锐的警笛声，锈宫的防御力场轰然破碎。

像是蚂蚁啃噬零落如泥的蜂巢，义军瞬间淹没了锈宫的每一个入口。王室护卫拼死抵抗，但在义军强大的攻势下，只能渐渐陷入绝望。

铀均羽看着眼前的熟悉的“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铀氏王族的历史将被改写。

新封的国君带着数百兵士，缓步踏入锈宫正门。

锈宫内的空间很大，从大门走到最大的国家礼堂，要走整整半个小时，他却一点都不着急。

兄长会在那里等他，或许还有王室私兵。但没关系，郑枫带领的原特警部队，正在随着他们的脚步，一步步蚕食着锈宫的安防。

正在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白色身影忽然从后方袭来，口中反复发出类似于惨叫的呼喊：

“停下！殿下！让他们全停下！药剂……药剂有问题！”

铀均羽猛地转身，发现来人居然是药剂研发总指挥岑风桥，他皱了皱眉，刚准备踏出一步，就被叶云华拦下。

一名原属于澜庭的亲卫上前几步，一脚把岑风桥踹开，喝道：

“瞎嚷嚷什么，你面前的是国君！”

“不得无礼！”铀均羽斥责一声，然后挥手示意旁人把岑风桥扶起。

岑风桥的双目凹陷，脸色青白，平日往后梳的灰色头发，零零碎碎地散在面颊上，活像个疯子。

铀均羽不愿意在这关键时候出岔子，偏头示意叶云华判断真伪。

岑风桥扑倒铀均羽脚下，语调混乱，句不成句地嚷道：

“角动量……离子……子化……引诱能量状态……离散……错误……

“自体补充！是自体补充！……极致的爆发……生命……燃烧……献祭！”

“什么东西……”铀均羽难以理解他的表述，面部肌肉紧绷起来，扭头发现叶云华也第一次露出眉峰紧拧的表情。

她双手拢在胸前，然后按住自己的眉心，似乎在极为努力地将异能注入岑风桥混乱的脑海。

终于，好像领悟了什么一般，岑风桥用劈裂的嗓音喊道：

“会死！三十天！注射药剂的人全都会死！”

在场的人都有些慌乱，铀均羽怔了一下，意识到不能被干扰，挥手招来两个亲卫道：

“岑教授精神有异，安排专机送回行星大本营。再从科研团队里找个清醒的人带过来。”

“是，国君。”亲卫躬身行礼，然后像是拖待宰的猪一般将岑风桥拖走。

凄厉的喊声在锈宫高高的甬道里回荡，不一会儿就被结实的布料堵住。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在这一帮新军的脑海中种下。

因为多次注射药剂者出现明显的铀核早衰现象，这批精锐中的绝大多数人只在选拔时进行过一次药剂注射。此刻，他们手中各握有一管特高浓度的药剂，只等待攻入国家礼堂的那个瞬间。

铀均羽微微闭眼，提醒自己定神。然后转身面向下属们，朗声道：

“这个药剂，我曾在一年前注射过，并在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下阻止了针对王红翼特使的刺杀案，各位应该都有印象。

“那时这款药剂还在最早的版本，如今已经优化和稀释了几代，浓度与烈性只有我当时所用药剂的十分之一。

“我还站在这里，你们就不会有事。

“垂成之功就在眼前，还请诸位与我同心，为铀族开创全新的未来！”

略有骚乱的人群安静下来，铀均羽转身看了看叶云华，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优雅与淡然。

他并不打算与此人共享成果，谁都知道礼堂内必将再有一场恶斗。从澜庭而来的几名亲卫，会帮他实现最后的安排。

这场赌局，他必须赢。

一行人穿过国家礼堂华丽的拱门，在长而宽阔的甬道中，极为意外的没有受到拦阻。

由高大穹顶支撑的无柱大厅内，蓝月将异形金属枝蔓所支撑的玻璃窗打出斑斓而神秘的光辉。

穹顶之下，几十个造型华丽的吊灯绽放着暖和而华贵的光芒，将铺满黄金与宝石的高台反射得熠熠生辉。

铀长翎单手扶额，独自一人坐在国君的王座上。

像是三年前继任一般，他看着远处的人潮鳞次栉比地涌入大厅，将整个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

一年前，他也是坐在这里，看着弟弟一步步走上高台，在兄长面前单膝跪地，浅笑着接受那份专属于他的荣宠。

铀长翎放下手，坐得正些，目不转睛地盯着均羽的脸庞，想从那上面读出一些熟悉的细节。

弟弟的眉头紧锁，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要踏过一堵高墙，或是拔出什么泥潭一般。

但铀长翎却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年多来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弟弟还是当年那副矜贵公子的样子，灵动地眨两下眼皮，偏偏头等待哥哥的嘉奖。

现实与回忆在熟悉的场景与人物身上重合，两种力量撕扯着，在虚实之间裂开一道铁锈色的空洞。

时钟好像被绊住脚步般缓慢地行走，等待铀均羽的脚步抵达高台之下。这个距离，连哥哥的每一根睫毛都看得真切。

他从哥哥的表情中读出了三分担忧和三分怜悯，以及本该山呼海啸却隐秘到难以辨认的一丝嗔怪。剩下的，是深深的悲哀。

他有点无措，不知道哥哥怎么会是这个表情。

要是长翎不恨他，他又该以什么姿态踏出下一步，走上这高台呢？

他嘴唇翕张，像背书一般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劝降之语。又好像看着这些话语凝成金属质的粉末，在飘入兄长的耳朵之前散落一地，将二人中间的地板染成铁锈的颜色。

最终，只有一句话真正流淌到二人的耳畔，少年的语调清冷，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哀求：

“事已至此，兄长，就再宽纵我一次吧。”

人群的后方忽然躁动起来，好像是受到什么控制一样，像人墙一样倒下一排。

反应快的人已经回身，拿出兵刃或者异能，向着甬道的方向冲出。

铀均羽猛地侧身，视线被人墙挡住，又不敢完全忽视长翎这个超级强者，一时不知道是否应该给出反应。

这时，他注意到叶云华的终端亮起红灯，显然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却没人同步给他。

长翎抬抬手，一到电光闪出，直接将叶云华及其后直线上5米内的人全部击中，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前倒去。

铀均羽慌乱地退了一步，抬头看长翎的时候，发现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坐上方，连视线都懒得投向最远处。

兄长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回应。

铀均羽暴躁地伸手将面前遮挡视线的亲卫推开，看见锈宫的特勤像是海浪一般涌进来。

可他们不是已经被清缴了吗？

他第一反应是回头向哥哥询问，却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才是哥哥的敌人。

下一秒，他看见一个浑身缭绕着烈焰的人从甬道中走来。

有胆大的士兵试图靠近，躯干在三步之外忽然爆开血肉，又快速被烧焦的伤痕止血，在地上发出惨烈的嚎哭。

金朗。

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铀均羽的身体剧烈颤抖，冷汗从每个毛孔之中渗出，将软甲的内衬全部打湿，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终端响起，均羽像是机器人一般麻木地抬起手臂，在看见军部电台消息的那一瞬间，像是被皮囊被瞬间抽干血液一样，铀均羽只觉得脑袋里面“嗡”的一声。

“全域广播：前任安防总长、全军总司令位容方归来，立刻接管军权。”

位容方没死，移植只进行到注射阶段就停止了，但大量麻药与镇静剂还是极大影响了奉献者们的生理状态。计划暂停后，位容方经历了多次血液透析，才渐渐摆脱后遗症的影响。

外界都以为他年老力衰，没有人想到，他还能在这个时候忽然空降，让整个星际重新想起被位将军震慑的恐惧。

两分钟后，内场基本被清理完毕，铀均羽和剩余的少数几个亲卫被围在中间。

他们虽然都注射过药剂，战力非凡，但从进来之后被拖延时间，又被引入包围有针对性地清理，其实也占不到太多甜头。

更何况，有些人因为先前岑风桥话语的影响，根本就没有注射药剂。

这帮追求力量的乌合之众，是无法共患难的。

铀均羽此时终于明白，他进入了一个圈套，师父、师兄与兄长精心设计的，专为捕获他而设的圈套。

绝境之中，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对抗力，像是困兽临死之前的挣扎一般，他左手打开防护罩，右手在铀核前凝神掐诀。

他想用共振攻击让长翎失控。

以往，不论长翎的失控有多严重，任何人无法近身的情况下，均羽都能走近他的能量场中。

少年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正面战场出现变故，他最后的手段，就是再赌一次哥哥的心意。

最后，只要身边的亲卫能将抑制剂插入长翎的胸口，再以假死之名宣告，他铀均羽就是铀国王室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者。

铀均羽先是开启吞噬能力，连接灵粹海。紧接着，漫长而繁复的共振语句开始吟诵。

只需要三十秒……

三十秒……

“三十天！”岑风桥撕心裂肺的呼喊忽然回荡在铀均羽的心头。

三十天，注射药剂的人就会死，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继续把共振语句吟诵下去，思绪却导向另一个恐怖的方向。

如果哥哥注射了新的药剂，三十天以后就会死呢？

有叶云华在场，岑风桥说的都是实话。

减少生命灵粹，研制新的普适性药剂一事，他虽然不确切清楚原理，但是实验证明，多次使用药剂的人，会出现极为突然的铀核衰竭症状。

而且这些人一旦开始衰竭，连植入锈花都无法延续生命。锈花吸取不到足够的生命灵粹，甚至会直接放弃根须，脱离寄生者的身体。

难道说，减少了灵粹的药剂，需要消耗受试者自己的灵粹去填补？

铀核巨震，铀均羽胸口像是挨了重重一拳，一口鲜血直接喷到了地上。

他不能冒着这样的风险去与长翎对抗，哪怕为此强行停止共振语句，遭受反噬。

他做不到。

长翎看见均羽在几秒之内忽然做出这一系列动作，有些反应不及。

他从王座上站起，想下来扶弟弟一把，又在看到均羽身边一群护卫的瞬间停止动作。

他在等一个消息。

金朗手上的终端响了，浑身浴火的青年收敛起气焰，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直接抬手投影，展示一段新发布的星际公告：

通过第一星域与第八星域的联合研究，以及部分铀族志愿者的帮助，确定最近民间流行的新型铀核激励剂具有毁灭性的副作用。

使用者的铀核细胞活性将在短期内提升，到达顶点维持一段时间后迅速下降。

按照目前的测试数据，短则25天，长则50天，该药剂的副作用将彻底呈现，让铀核直接进入三期衰竭。

（信源：王红翼）

铀均羽听见周围人群的喧闹声。

有人在他耳边吼着什么，可能是质问吧。

有人下跪，将泪水与鼻涕糊在松软的暗红色地摊上。

有人想要动手推搡，被澜庭的亲卫隔绝在外。

一切都结束了，都完了。

铀长翎站在高台上冷漠地注视着大厅正中的少年，良久，缓缓地走下高台。

他想走得近些，被顺着他脚步移动的特勤所阻碍，最终停留在五米之外。

他挥挥手，示意人群在他和均羽之间让开一条道路。

均羽转过头，抬头看着哥哥，好像在黑夜中迷失方向的小鹿，莹亮的光芒被无助与迷惘所吞噬。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寒冬中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随时可以被命运的狂风扯成碎片。

分离日久，如今，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可这几步，就像是隔了整个星域那样远。

少年浅笑一声，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似的，挥手让仅剩的几个亲卫让开。

这些人多半是从小在锈宫看着他们长大，却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二公子一派。有些是受过铀均羽的恩情，此生以命相报。

世上仅剩的几个忠心之人，也不必再死了。

他将身体转向正对着长翎与王座的方向，像是一年前受封时一样，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并不站在高台上的哥哥。

“哥哥。”少年的声音清澈明亮，带着一些成年男人的磁性，让长翎的心禁不住地发热发暖。

“兄长。”均羽换了个称呼，挂着熟悉的浅笑着仰望着长翎，好像在做什么最后的告别。

“国君。”

伴随着最后的一句话音，铀均羽单膝跪地，右手捂住胸口，却毫不顾及礼仪地依旧抬头直视着长翎。

最后，他放下右手，再缓缓地放下左膝，向着长翎深深拜伏下去。

“逆臣铀均羽，罪无可恕，愿以死谢罪。

“望国君保社稷、安百姓，长护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