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梦少的梅映禾在除夕之夜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栋宅院里头,春日正浓花团锦簇,鸟雀鸣鸠蝶飞蜂舞。这是一个五进院落的大宅院,家仆穿梭敛声屏气目不斜视,目光所及之处无不精致优雅、美轮美奂。
宅子的最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花圃,种满了各种花卉,姹紫嫣红分外妖娆,一位婀娜端庄的夫人正含笑侍弄花草,身边是欢笑跑跳的孩子们,两个男孩还有一个乳母抱在怀中的粉□□婴。
那位美丽的夫人正是义父昔年的朋友之妻,向夫人。
那这便是那个向将军的宅院了,这几个孩子应当也是他们的孩子吧,梅映禾想着。
两个男孩正在比试武艺,张弓搭箭英姿飒爽,虽然只是十几岁的小儿郎却个个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阿娘,这是我给妹妹做的羽簪,是我跟爹爹在塞外所射猎的大雁尾羽制成,阿娘看好看吗?”
“好看,你妹妹长大了戴上一定好看。”
“阿娘看我的,这是我给小妹做的弹弓。”
“女娃家要这做甚?”
“我们的妹妹虽是女娃也定是女中豪杰,将来定会喜欢。”
……
母子三人热络地聊着天,美夫人逗弄着怀里可爱的婴孩儿,好一幅其乐融融的画卷啊。
倏然,狂风大作乌云遮日,霎时间天地混沌黑成一片。
大风过后梅映禾眼前的祥和美景不见了,原本葱茏葳蕤的庭院变得干枯凋敝,满地狼藉还有血痕和污迹。
向家上下待罪跪在地上,向将军被指谋逆叛乱、通敌窃国,向夫人刑具加身戴枷伏地,两个稚子亦是满身伤痕成了阶下囚。
“冤枉,臣请面圣。”
向将军一遍一遍磕头痛诉,直至满头污血也无人应答。
满院子的禁卫军,被抄家流放的官吏甚至不如平头百姓,如牲口一般被人呵斥推搡甚至辱骂鞭打。
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况只在瞬息之间,梅映禾旁观,本觉与自己无关却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作痛,是那种钻入腹内撕心裂肺的痛。
天地万变,眼前的景物又焕然一新,这里换了主人,变得不再花团锦簇而是假山连绵怪石嶙峋,没有了鸟鸣鱼跃的生气,满眼枯木山水禅意深深。
两种不同的园景,出自不同的主人之手。
只是……这枯山水的景致怎么看着都觉得颇为眼熟。
穿廊绕壁,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俊朗出尘。
“七哥。”梅映禾脱口而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觉得眼熟,这不正是赵行之的私宅别院吗,她来过的。
见到了相熟的人,梅映禾欢笑着跑过去想要同他更近一些,谁知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禁卫军拦住了。
“罪臣之后本应问斩,作何还能苟且偷生十余年,是何人胆敢违抗圣旨包庇你?”
面前的人长得跟七哥一模一样,可是他却疾言厉色,眸光中带着狠绝,“来人,将向云早拉下去即刻问斩。”
两边的禁卫军上前将梅映禾五花大绑拖了下去,任凭她如何呼救解释,赵行之都充耳不闻。
人头落地血溅当场的瞬间,梅映禾被噩梦惊醒。
窗外是灿烂的日光,耳中能听到街面上嘻闹的欢笑声和燃放爆竹的噼啪声。
这才对嘛,今儿是大年初一,新年啊。
梅映禾长出了一口气,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再想想方才那个诡异离奇的梦,抽了抽嘴角,定是义父讲的故事太过惨烈了,惹得她噩梦连连,以至于现在想起向将军一家仍心有余悸狂跳不止。
使劲摇了摇头,梅映禾起床洗漱,这样过年的好日子她突然很想打扮自己一下。
新的一年人也大了一岁,妆奁里摆满了小梅姐送给她的各色钗环发簪耳坠,还有胭脂水粉应有尽有,梅映禾不是不会化妆,相反,她很擅长此道,只是过去的日子不好过,买不起,后来赚了钱买得起了却没有时间装扮自己。
敷粉画腮,精修了眉眼又染了口脂,还特意在眉心花了一朵梅花的花钿,再换上新衣,白色锦缎绣银线暗纹短上衣,大红色绣梅花长裙,整个人好似一朵绽放的红梅于落雪的枝头傲然挺立,美得艳丽张扬。
按照后世的习俗,梅映禾拿出为每个人准备的红包才走出房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或许大家都在前院儿吧,梅映禾拿着厚厚一沓红包往前院儿去。
这宅子并不大,跟梦里的那大宅院没法比,出了月洞门就是前院儿,一样的安静,只余日光洒下,照得一地金黄。
“阿爹新年好。”梅映禾看到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瞌睡的许且,老人家有了年岁总是迷迷瞪瞪地爱睡觉。
听到她的声音许且睁开眼,眼前美丽的身影让他怔了片刻,那一瞬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刚认识向氏夫妻的时候,她真的跟向夫人太像了。
“好看吗?”年轻的小娘子已至近前,优雅俏皮地转了个圈,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美貌,笑得灿烂夺目。
还是不一样,小早比她的娘亲更明媚夺目,她是不会让自己受半点委屈的性子。
“好看,小早最好看。”许且笑着从怀里抽出一张红封递给她,“收下,阿爹的祝福。”
新年红包必是要收下的,梅映禾笑着道谢接过后就撇嘴,“阿爹的红包好薄啊。”
说什么来着,她是真的一点儿亏都不吃,许且笑道:“还没打开呢,此言过早了。”
梅映禾挑了下眉,打开红封,竟然是一张交子,整整一千两。
“阿爹这也太多了吧。”
“不多,阿爹还有呢,你留着。”
老大人俸禄不低,这些年越老越吝啬,根本舍不得花钱,攒下了大笔家资,在认下梅氏兄妹后才觉得给孩子们花钱是一件幸福的事。
二人坐在喝茶说话,梅映禾看着空空的院子问:“人都去哪里了,哥哥不会还没起床吧。”
今日喝的是蜜茶,放了红枣、蜂蜜和梅花干,口感清甜醇香爽口。
“他们早都出去玩了。”许且掰着手指细数,“你哥嫂一早就去了城东的将军庙,说是灵验得很,他当初拜了将军才得以入了军营,今日带着小梅还愿去了。”
“奎叔和李婶儿去文庙逛去了,他们久不来京城,想去看看热闹。”
“周大厨和你周嫂子去赴宴了,偏偏小周不愿意去,跟着阿十带着两只小狸奴出去玩了,我给了他们银子买炮仗糖人去了。”
“家里的老仆也都放出去了,今日过年,不必拘束,爱干什么干什么。”
老大人一个人坐在太阳里,脸上的笑容都闪着金光。
梅映禾将头放在他的腿上,撒娇道:“看来只有我最懒,睡到这会儿才起床。”
“我们小早最辛苦,喜欢睡觉的女娃最聪明。”
“我做什么阿爹都觉得好。”
“那是自然。”
父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话,眼看着就到了午时,家里人没有回来的迹象,想来是要在外头吃饭了。
梅映禾起身,“今儿就咱们爷俩,咱们也尝尝新鲜的,那些个炒菜都吃腻了,咱们午食吃铁板炙肉。”
铁板炙肉是后世的吃法,将各种肉腌制入味,放到烤热的铁板上烤熟,再蘸取秘制酱料,味道鲜美,蘸料不同口感不同。
梅映禾做好的时候许且已经迫不及待了,看着那一碟碟料不知从何下手。
“这是干辣碟,这是甜酱油,这是酱汁碟,味道不同,都可以蘸取,阿爹尝尝。”
先烤五花肉,肥瘦相间简直不要太香了,梅映禾还将鸡子磕在烤盘边缘,还有香蕉、裹着乳酪的玉米粒、切了花刀的香菇头、土豆片、白菜叶……
许且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来。
五花肉、鸡胸肉、鸡腿肉、牛肋排、牛板腱、鱼肉片、烤虾子……若是觉得腻,还可包着菜叶,增加了爽口感也补充了水分。
最后再来一份酱料拌饭和一份热汤,这餐饭吃得相当满足。
梅映禾也是许久未曾这样酣畅淋漓地吃烤肉了,心里盘算着开了春这种吃法可以放到新酒楼里。
“若是云策在这里,这些菜都不够他吃的。”许且似乎想起了从前,“他小时候就喜欢吃肉,那时候的云策还是个胖小子。”
梅映禾脑子里浮现出了缩小版肥胖版的赵行之,别说,还真挺可爱的。
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许且问:“你们两个还没和好吗?”
梅映禾:……
是挺幼稚得哈。
“多大了不起的事,你说是吧。”
梅映禾嘻嘻笑着,“是,是我小心眼了。”
许且笑了不再多言,心里盘算着初一不待客,过两日那小子必然登门。
可是等了几日,直到初五迎财神,梅映禾带着店里所有的人恭恭敬敬地迎了财神爷准备重新开张了,也没见到赵行之的影子。
梅九畴初七日便要回军营去了,这意味着初七之后他便更不得空了。
递消息也不方便,许且便催着梅映禾去了一趟晋王府,就说许大人邀请晋王殿下过府一叙。
梅映禾自然明白这是义父为她着想,怀里揣着名帖心里盘算着的确自己有些过分了,本没什么大事何必如此上纲上线,七哥是什么样的人,这大半年她也是看得明白的。
皇家贵族的脾气的确是有,但是为人正直仗义,是个挑不出大毛病的男子汉。至于对待小娘子的粗鲁和冷淡,义父说得对,着实是因为他没有经验,太过粗枝大叶思虑不周,却不至于上升到人品的程度。
见了面,还是先问个好自己嘴巴甜一些道个歉便是了,七哥不会计较的。
梅映禾盘算着,马车停在了晋王府门前。
大门紧闭,很是奇怪。
梅映禾上前叫门,许久之后门房才来开门,说是王爷入宫去了。
“哦,好吧。”看了看手中的名帖,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交给他。
于是梅映禾走了,打算明日再来。
可是第二日仍旧没见到人。
次日便是初七,是哥哥们回军营的日子,梅映禾无奈将名帖留给门房,叮嘱道:“请王爷回来了过府一趟。”
门房应下,关了大门。
黑森森的晋王府大门,威严有之热闹不足,同街面上的新年气氛完全割裂,显得格外冷清孤独。
直到过了初七,梅九畴走了,梅映禾也没等来赵行之,眼看着铺子上忙起来,新酒楼的开业也要赶紧安排起来,这件事便搁下了。
梅映禾一猛子扎进忙碌中,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月十五,眼看到了正月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