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小厮步履匆匆来到到门前,由于匆忙,额头上冒出了几粒汗珠。
他停到门口前,屈指用骨节敲了两下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然后就停下来,听了会儿动静。
他侧耳贴在窗上去听,没听到声响,确定屋内的两人没有起身,又敲了两声,声音略大,催促里面的人道:“少爷,夫人,该给老夫人敬茶了。”
孟如玺半睡半醒间,含糊应了声,回答:“…好,马上就去了。”
一夜宿醉,还没喝醒酒汤,他醒来有些头疼,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身上也觉得酸疼,尤其是肩膀部分,很疼。
孟如玺睁开眼睛,皱起眉,去扯开身上的衣服,露出来部分肩膀。
他扭头一看,赫然看见上面一块发青的皮肤,周边还有不正常的红肿,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于是他伸手去按,疼得“嘶”了一声。
这哪来的印子,还磕青了?
孟如玺收手,晃了晃头,眼神放空,极力回想昨天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印子。
零碎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他回忆想起来昨天在宴席上,和来客们笑谈自己的喜事,推拒不掉喝酒的人,按礼喝了几口。
然后浑身就开始发热,头脑有点儿懵,感觉脸颊滚烫,应该是酒上脸了。
原来我的酒量这么差吗?!
孟如玺发现了这个弱点,有些失落地想。
再往后就是喝醉了,进了后院,见了新娘,出来扶着树开始吐。
喝茶…然后就没有了。
孟如玺伸手撑地想要起来,却摸到了冰凉的地面。
他惊异地左右看了下,突然注意到自己昨天居然是是在地上睡了一夜。
不过他对此没什么印象了。
“……想不到孟家公子还有这种癖好?”一道女声打断他的思绪。
孟如玺闻声望去,和坐在床上笑咪咪的燕扶楹正对上了视线,心中一惊。
燕扶楹醒得比他早,发现他也醒了后就在默不作声观察他,把他醒来后做的事情一览无余了,心里也甚是复杂。
她自然注意孟如玺醒来后头发凌乱,有些迟钝地掀开自己衣服,半露肩头,对着肩膀检查了一遍。
然后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他就这么坐在地上,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燕扶楹之前构思了很多遍,想知道他醒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而自己又用什么回应,但是没想到现实居然是这样。
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衣服解开,搞得衣衫不整,半肩裸露。
嗯…可能这就是男人吧。
燕扶楹一向不太懂男人。
孟如玺还没想到自己和新娘住在一间房这件事,只当这里只有自己,而她还没有出去,看着自己干完了所有的事情。
看完了所有事情…
他的瞳孔微缩,被吓得整个人突然机灵了起来,反应也灵敏了很多,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
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先从地上起来,还是先把衣服穿好。
燕扶楹看不下去,觉得自己像是在逼迫良家男子。
她叹了一口气,给了个台阶下,扭过身,背对着孟如玺,“你先把身上的喜袍脱下来,门边衣架上有你的衣服,刚才已经有人催促让我们去找老夫人。”
孟如玺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应声,几步似箭过去,拿起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换衣。
趁着空隙,他还不忘问燕扶楹道:“你知道我昨日为什么没有在床休息吗?”
燕扶楹笑了一声,回答:“自然,你昨夜嫌床不舒服,撒泼打滚,闹着要去地下睡。”
燕扶楹心里明白他是昨天自己故意踹下去的。
而且早上她醒的早,本想着把孟如玺拽上来,伪装成他在床上睡了一夜的家假象。
想起床时,她却又犯懒,迷糊想着:他这么重,一个人拉不动,就让他在地上躺着吧。
就此她心安理得,睡了过去。
但是燕扶楹没有把真相告诉他,仗着他睡着了不记得,胡诌几句,用个假的糊弄他。
“哦,那就好。”
“…啊?”燕扶楹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他居然信了?!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地上?”燕扶楹试探问道。
孟如玺低头整理腰带,回答:“可能因为我比较亲近土地。”
“你收拾好了吗?我们可以走了。”
燕扶楹点头,“…哦,好。”
不经意间,就扭头注意到了他泛红的耳朵。
燕扶楹大为吃惊,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难不成他是个爱种地的不通人事病弱贵公子?
燕扶楹思索着“爱种地”和“病弱贵公子”还有“不通人事”的联系。
最终还是没有想出来他小时候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么爱种地,还这么纯情。
连他自己不愿意睡在床上,更愿意睡在地上这个鬼话都信了,他这到底是有多纯情地热爱土地啊。
燕扶楹内心,第一次因为一个男人带给她的震撼而迷茫了。
她就这么迷茫着,跟随他在孟家左右穿行,去见这位孟府的老夫人。
一进屋,一股檀香扑鼻,燕扶楹下意识看向堂屋,下人正把香炉移出去,屋里余烟未散。
守在门口的仆人低声提醒他们,孟老夫人在里屋正坐着查账本,等着他们来敬茶。
孟如玺点头,大步跨过门槛,抬手撩开木石串成的帘子,叮当作响。
手正要落下,他又想起跟在后面的燕扶楹,手臂一顿,帮她挡住帘子,侧开身子,让她顺利进里屋。
燕扶楹有些不习惯地走过去,抬头就见到坐在榻上的老夫人。
孟老夫人正乐呵呵地坐在上面,一头白发优雅利索地被盘在脑后,露出额头,正看着新婚的小夫妇举案齐眉,和睦相处。
孟家的上一任家主在一次游玩中溺亡于水沟里,其夫人也在不久后郁郁而亡,可谓伉俪情深。
可怜孟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把尚且年幼的小少爷孟如玺抚养大。
而孟如玺小时候自小体弱多病,活到现在,也是经历了不少波折。
孟老夫人一直在为他烧香祈福,手抄经书。
她一边照顾小少爷,另一边提拔了几个亲信,掌管家族事务,确实是一位聪慧又坚韧的长辈。
燕扶楹从前也听闻过这位长辈的事迹,佩服她的毅力,今天算是有缘敬茶。
她接过一旁侍女递上的茶,手在茶杯的杯口处紧握,试了下温度。
确定温度合适,她才毕恭毕敬地端上去,敬给这位孟家老夫人。
虽说孟家老夫人是为了小少爷才娶的燕扶楹,可自己对她也是相当满意,笑着接过递来的茶。
喝完的茶杯,随手被她放在榻上的桌子,和账本放在了一起。
老夫人笑着拉过燕扶楹的手,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家有你这个媳妇,这是我们家的福气。”
随后叹了口气,说道:“算是委屈你嫁给我们家了,正是因为你来了,孟如玺的病情才会好转,到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了,只是脸色稍微苍白了些。”
燕扶楹扭头看向孟如玺,又转过来,低眉顺眼地听老夫人说话。
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听罢了。
看一个人,不能听她说了什么,那都是一面之词,而是看她做了什么,这件事燕扶楹很早就知道了。
“以后有什么缺的,尽管对我说,我啊一定满足你!”
燕扶楹配合地笑笑,回道:“一切安好,我现在也挺满意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扭头告诉自家孙子说:“以后要好好善对人家姑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我第一个要揪耳朵的就是你,我可不看你是我孙儿的情分。”
孟如玺点点头,站在一旁,一口答应下来。
老夫人扭头回神,要下人把她当年陪嫁的银镯拿过来。
燕扶楹见盒子被拿过来,老夫人一打开,亮出来一件模样朴素的银镯。
燕扶楹一惊,连连推拒:“这…奶奶,这您还是留着吧。”
“不”,老夫人又补了一句,“这是你应得的,给我的孙媳妇的,拿着哈。”
她拿着手里攥着银镯,一把塞给了燕扶楹,燕扶楹哑口无言,郑重地谢过老夫人的见面礼。
见面礼不算贵重,可是给了燕扶楹算是当面认可了她的身份,不至于有下人知道她冲喜的身份,在背后嚼舌根。
燕扶楹也清楚这一点,知道自己必须收下,刚才不过是两个人的故意推拒。
之后,结束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燕扶楹不自在地开口:“这玉镯…”
却没料到孟如玺张口欲言。
他几乎是同时说;“你…”
两人又一同沉寂下来。
燕扶楹抢先一步说:“你先说。”
孟如玺一愣,犹豫开口道:“对不起,燕小姐,害得你冲喜嫁入孟家。”
燕扶楹松了口气,摆摆手,说:“没事儿,我知道即使没有你们家,我也会嫁给其他人。”
她看着孟如玺一脸歉意,补充道:“但是现在的处境,和我想象中的是天壤之别了。”
“可是燕小姐…”
燕扶楹被他客气烦了,无奈地说:“叫我小姐多显生分,你唤我小名,燕飞堂。”
孟如玺问道:“哪个飞糖?”
燕扶楹扯过他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写着,说:“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飞堂。”
孟如玺感受着手心的轻微痒感,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缩,呼吸急促了一下。
像是有燕子飞过,带来的风拂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