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老夫人的出殡,燕扶楹作为孙媳妇自然也参加了。
她一身素衣淡妆,眉心微皱,面若银盘,下颌柔和衔接到脖颈,五官中自带的明艳淡化了几分,平添了些清丽与端庄。
她和其他的女性长辈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青色腰巾掐出来一把细腰,上面还挂了一个绣花小荷包,里面盛是防止晕车的东西。
原本燕扶楹想着自己出场时间不多,只用到城门楼,胃里不舒服就忍着,何必去药铺拿药,还多带个口袋悬在腰上。
可孟如玺不愿意,觉得她最近已经操劳得身体消瘦,再闹肚子难免让人心疼,便提前吩咐下人买好了东西。
两人出门分别时,他直接塞进荷包里给她,转身就跑,生怕燕扶楹反手抓住他塞回去。
燕扶楹无奈接过,顺手挂在了腰间,掀帘脚一用力,翻身登上了马车,跟在队伍的后方。
而孟如玺身为长孙,表情肃穆,手捧老夫人灵位,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举止大方得体。
后方左右两侧各有人举着招魂幡,经人打磨后的竹竿高高挑起白幡,风一吹,布幡随风飘荡,下方的布条偶尔也会扫到人的脸上。
一列身着黑色短褐的人吹着唢呐,手掐着柄,声音凄厉尖锐,像是有人用指甲遍遍刮过灶台上的铁锅,从耳廓钻进了五脏六腑,带着整个肺腑都压不下去悲伤,随着曲调而在身体里悲鸣着。
白黄色纸钱被人从篮子里抓出来一把,手臂用力扔到头顶上,然后再飘飘忽忽地翻过一圈,零零散散地落下来。
老夫人那副沉重的棺材被八个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子抬着,夹在中间,慢慢穿过街市。
亲人幽幽的哭声于上空萦绕不散,像是一层摆脱不了的薄纱,沉沉裹着整个出殡队伍,高悬于头顶。
燕扶楹等人只送到了城门楼下,马车便停了下来,前方黑马皮肉紧实,打了两个响鼻,八方不动地昂首挺胸站立。
她扶着马车,踩着红螺递来的小凳子,灵巧地下了车,换着肺里的空气,遥遥望着愈行愈远的出殡队伍,看不见一丁点位于最前方的孟如玺。
墓地的方位需要提前定下,像孟家这种大户人家的墓都是提前请人看好的,只不过事到临头,一些细节还是需要和师傅商议。
燕扶楹寻思着不能冷落了王子涵,在出殡前便搀着她的胳膊,带到了忙得焦头烂额的孟如玺面前,一抬下巴,“喏,让她帮你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有燕扶楹这层关系在,王子涵也不怕这位孟家的小少爷,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还抖了个机灵,点头应声,“是啊是啊,咱们子涵也想参加。”
孟如玺也顾不得她奇怪的自我介绍,这下有了正儿八经的道士,大喜过望,挥手让管家过来商量怎么着手修改。
王子涵今日自然也在队伍中,身后还有侍从提着仪式所用的东西,跟着队伍来到了郊外给老夫人下葬。
燕扶楹眼见着出殡队伍的身影愈发模糊不清,几乎分不清那是路边小摊的支杆还是人,便放弃了目送。
她拍拍红螺,低声道:“回去吧。”
红螺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哦哦,好嘞!”
自打那日过后,孟如玺似乎有些避着燕扶楹,出殡当夜也没回来,瞒着她出去了一趟。
她不知是什么情况,也不清楚他脑袋里又在琢磨什么东西。
一切都有序地向前走着,正如同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好似从来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化。
燕扶楹换了一身简单便装,抬脚跨过门槛,低头理着有褶皱的衣裙,还不忘问了一句:“好了没?”
红螺踩着小碎步急急赶过来,喊声回应道:“哎,我来了来了。”
燕扶楹莞尔,顺手把她垂到胸前活泼的小辫子扒拉到后面,向前走两步,隔了一段距离,满意地看着她。
红螺笑着转了一圈,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而略微飞扬,像是一片秋天的落叶。
她转过身为燕扶楹断后,两手一拉关了门,却在此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响,闻声扭头,见到了来人,一抬细眉,欢喜地行了礼。
孟如玺今日刚巧穿了件青色长衣,腰间还别着那把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扇子,玉面郎君,倒有了几分意气风发的骄矜公子模样。
他一手背在后腰,另一只手随意摆了下,让红螺起身,故作矜持地朝燕扶楹问道:“你们这是打算去哪?”
燕扶楹见到是他,眉眼柔和一瞬,“无非就是去我母亲留下的小院,我们主仆俩扫扫剩下的部分。”
“加我一个!”孟如玺一听有新地图能够去,而不用待在书房处理“试与天公比高”的账本,相当高兴,从骨头缝里都能钻出来他的愉悦。
倏然意识到言辞不妥,不符合他心中身长八尺且风度翩翩,上个街掷果盈车,迷倒万千少女的沉稳公子模样。
孟如玺顿了一刻,便抽出来腰间折扇“唰”的一声流畅展开,悠悠地上下摇着,端着嗓音缓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带着人去帮你。”
他展开扇子的动作丝滑自然,也不知道私下为了耍帅练了多久,又被无情地砸了多少次。
反正燕扶楹某日清晨起床时,倒是见过某人一展扇子,手不紧没拿住,啪嗒一声笔直砸在他的脚上,砸得他面目扭曲。
燕扶楹看他端着架子,不由失笑,也愿意出声给他个面子捧捧场,“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问题,交给我。”
孟如玺风风火火地快速离开。又把人集中起来,浩浩汤汤地从下人里挑出来手脚麻利的五六个人,合着的扇子挨个指出来眼熟的人。
管家跟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得力骨干几乎全被挑走了,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有些脆弱。
西北风挂啦刮过来,因为不是人,也没有伦理道德,所以并不尊老爱幼,连带着管家瘦弱年迈的身形踉跄了一下。
他一见最能干的几个人全被挑走了,可今日的打扫还没结束,还需要他们,便急得愁眉苦脸起来,哎呦了一声,委婉劝道:“您把最好的几个带走了,那今日的扫洒可怎么办哦?!”
孟如玺一顿,手抵着下巴看着下人,瞥了他一眼,蹙眉作思考状:“少几个确实是问题,不好办啊。”
管家一听有戏,心放了一半,跟着他的话往下说:“您说的是啊。”
孟如玺挑眉,把剩下的人全部指了一遍,义正言辞、一脸正气地说:“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他手一摊,坏心思地建议道:“为了公平起见,你把他们全都放假不就行了。”
“对啊,您说……”管家原本也跟着点头,不过话说一半,嘴和脑子终于交流好了,他突然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他傻了眼,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倏然瞪得滴流滴流圆,哪怕月亮也能表演这个戏法也没有这么迅速,打断了孟如玺,“等等,您说什么?”
“家主,这不合规矩啊,这让我对黄泉之下的老夫人怎么交代啊?”
孟如玺置若罔闻,反骨暂时掌控了他本就不聪明的脑袋,他后退两步,甚至还多点了两个人提着打扫屋子的扫帚。
管家还是不愿意,看看下人看看孟如玺,牙一咬,挡在他的面前,哭丧着脸,把老夫人又搬出来,委屈问道:“我怎么跟老夫人交代?”
“嗯,有道理。”孟如玺点点头。
管家被他刚才虚晃一枪已经欺骗过了,决心他没有其他花招可耍。
不过还是没放心,原本放在胃里的心又“噔”得栓起来,悬在他的喉咙眼。
孟如玺淡定地见招拆招,朝管家如沐春风地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您为孟家操劳多年了,今天也该放假。”
管家闭了嘴,不再口诛笔伐,犹豫着望了一眼孟如玺的侧脸说:“这……”
“啊对了,再加一个月的月俸,好好歇息几天。”
管家的皱纹缓缓解开,原本习惯紧抿着的嘴唇放松,眼眶湿润,细看之下似乎有泪光闪过。
他卷起袖口蘸了蘸眼角,嗷了一嗓子,惊得孟如玺一愣,便听他哽咽着说:“有这样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少爷,老夫人黄泉之下有灵也能安心了啊。”
“……”
孟如玺不予评价,趁着他正在抹眼泪,微笑着带走了挑出来的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