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次突然露面,皇后在妃嫔们面前,愈发威风。
永宁宫本已是东六宫最金贵之所,如今又足足地添了许多富贵气象,自描金茶器,到皇后肘边倚着的一个明黄小圆枕,无不是皇后才可用的制式,若不是太过晃眼,只怕连殿中的帘子,也要换成明黄色。
后宫之主,何至于这副模样。
孙云儿看得分明,上首的张贵妃,唇边挂着淡淡讥讽,应酬的话却毫无破绽。
下头的妃嫔,个个低头喝茶,谁也不去掺和两位主子娘娘的官司。
孙云儿也觉得皇后太过虚张声势,然而想起大皇子,却还是没法像旁人一样,放肆地在心里瞧不上皇后。
近来宫中喜事接二连三,皇后或许是有了精神,打扮得比从前鲜亮。
象征权势的九尾凤钗,稳稳簪在髻上最显眼的地方,耳坠碧玉,颈挂珠链,身穿大方而典雅的玫紫色,这么一打扮,素淡的五官也显得有了颜色,叫人看出来,皇后原本,也是一位明丽的闺秀。
此时这位中宫皇后,一如新掌家的管事娘子,絮絮吩咐许多事体,每说一件,还好心地给下头人留些反应的余地。
“二皇子在玄英阁的师父要回乡丁忧,需得再择大儒,张贵妃若有什么心愿,只管对本宫提了,我去对皇上说。”
旁人还好,张贵妃听了这话,牙都要咬碎了。
就好像谁不能在皇上面前进言似的!
别说是高位妃嫔了,就是下头那些低位的美人,哪个见不到皇上,撒不上几句娇的?
只有这位常年失宠的中宫皇后,把面见皇上当成一件大事来说!
“太后千秋节,在京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来贺,顺便把各世家的孩子们也叫进来,给柔嘉长公主好好择一择婿。”
这话出来,张贵妃脸上的怒意又熄灭了,只低头沉思。
这位贵妃娘娘,怎么如此喜怒无常?
旁人还糊涂着,孙云儿昨夜听了皇帝的话,稍一思忖已明白过来。
昨晚皇帝说过,柔嘉长公主的事无人肯沾手,这会皇后说的择婿,定不是上赶着担这担子。只怕是借了长公主的名头,替自个儿的二公主择婿。
既是世家子弟都进宫来,那么张贵妃也可替三公主择一择东床快婿了。
在好处面前,张贵妃不会轻易动怒。
“冯美人的身孕已经由御医诊实了,以后荟芳宫的担子,丽嫔你可要担起来些。”
最后这句话,好像一杯水倒进了滚油锅,一下子激得人裙沸了起来。
消息灵通些的人,早听到风声,这时不过是对孙云儿投来一个含义复杂的眼神,赵美人却呆若木鸡,直直望向孙云儿,眼中的惊惧遮掩不住。
大小罗美人近在跟前,几乎毫不掩饰地对孙云儿叹息:“哎哟,对头要回来了,赵美人都害怕起来了,孙美人可怎么好哟。”
赵美人怎么不害怕,那冯美人被冷落,起因就是与赵美人在永宁宫门口,当众争执。
虽然孙云儿是旁人心中冯美人落罪的罪魁祸首,可她如今圣宠在身,冯美人只怕不敢招惹,那么,首当其冲要受报复的,可不就是赵美人了。
孙云儿对众人的各异眼神坦然受之,待看见容贵嫔惺惺作态的怜悯目光,不由得大是闷气。
再如同才入宫时一样谨小慎微,孙云儿是不愿意了,可是顶撞主位也不理智,干脆装作不懂,歪着头,无邪地对容贵嫔问一句“怎么了”。
憋闷一下子转到了容贵嫔脸上,她大为无趣,话也不答,转头喝茶去了。
皇后与张贵妃打完擂台,无暇再管下头人,叙了两句天寒加衣的闲话,便放了众人出门。
各人心里都松口气,如今的局势,是一动不如一静。
赵美人隔着人群,便想往孙云儿这头来,孙云儿与赵美人谈不上熟识,也不想在这时生事,便刻意侧过头,避而不见。
大罗美人眼尖,早望见了赵美人的举动,见孙云儿装作不知,便嗤笑一声:“如今架子大了,不搭理人家了,亏得人家先前还来卖好。”
孙云儿忽地转身,深深凝一眼大罗美人,吓得她心里一沉,还以为孙云儿要仗着圣宠冲她发作了,谁知孙云儿却只轻声唤,“容贵嫔娘娘。”
容贵嫔正由墨风扶着往前头登辇,闻言回头:“何事?”
如今对于孙云儿这个手下,容贵嫔心中,深深的无力。
这丫头看着恭敬,可是处处脱离她掌控,真想上些手段呢,这丫头又处处乖顺,譬如太后的贺礼,一句为难也没有,一口应了下来,叫容贵嫔想发作也挑不出错处。
如今便好似个滑不留手的冰雕,握不住,还刺手。
可是,还不得不敷衍。
孙云儿迎着容贵嫔的眼神,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方才小罗美人说,太后的贺礼,她们俩绣不了。”
容贵嫔猛地转过身来,动作之大,带得那优雅的扇形的裙摆猛地一扫。
“本宫和你们提这事的时候,你们可没说绣不了。”容贵嫔的心里,一下子冒火,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服管束了。
大小罗美人还从未见过容贵嫔如此阴霾的神情,闻言齐齐摇头,才要辩解,便听见容贵嫔冷冷道:“回宫再说!”
墨风上前扶住容贵嫔,飞快地将三个美人都扫一眼,心绪复杂。
人心总是往上走的,自家主子自从服侍皇上,便是独一档的优待,哪里知道下头人挣扎向上的难处。
自家主子待下不算宽和,自从东侧殿的萍儿被悄无声息打发出去,更觉得威严受损,御下愈发严苛。
如今这三位美人,只待有个际遇,就要跳出去了。
受了容贵嫔和墨风主仆俩的眼神,孙云儿不过淡然处之,大罗美人却扯着妹妹的手摇一摇:“贵嫔娘娘是什么意思?”
小罗美人瞧着娇怯怯,胆子却比姐姐大,这时当着孙云儿,还敢说一句硬气话:“贵嫔娘娘横竖不能打罚我们,姐姐有什么可怕的。”
姐妹两个不再理会孙云儿,携手走了。
孙云儿提起裙角,才要往回赶,斜刺里便有人拦住:“孙美人,请留步。”
看清来人,孙云儿忍不住叹气。
赵美人是这皇宫里最可怜的一个秀女。
初次当众露面,就得罪两位高位嫔妃,身为主位的和嫔,只知道胡搅蛮缠,也不好生护着,到如今,这花容月貌的赵美人,不光没侍寝,反倒比旁人低了一大截去。
孙云儿不喜欢赵美人琐碎无趣的性子,可也恨不起来她。
赵美人看着孙云儿,从头上那支嵌宝的玉兰簪子,看到腕子上那对超出份例外的玉镯子,心里一时苦一时酸。
眼前的人,容貌比不上自己,也不是皇上当初亲自选中的,如今却新入宫的妃嫔里最得宠的一个。
自己若不是着了和嫔的道,也不至于沦落到此地步,要来低三下四地求人引荐。
赵美人无声叹口气,脸上浮起笑容:“孙美人这一向可好?”
孙云儿无意为难赵美人,稍一思忖便颔首,作个请的手势:“天气这样好,不如去御花园走走散心。”
赵美人愣一愣,方才她分明听见容贵嫔叫下头人回宫的。
可是孙云儿主动邀她同行,她求之不得,也不提容贵嫔的话,只亦步亦趋跟着,与孙云儿一同沉默着走向御花园。
一路上,多少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似在惊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一起散心了。
赵美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量,不过片刻,就不自在地低声道:“我身份低微,不宜与孙美人同行,请你先行。”
她说着,便想谦逊地退到后头,谁知却被孙云儿一把拉住。
宫中女子都厉害,赵美人以为孙云儿要发作自己,不由得骇然抬头。
正要求饶,却遇上孙云儿大有深意的目光:“想要走得更高更远,这点子眼神,可不能受不住。”
孙云儿说完这句,便不再沉默,单刀直入:“赵美人是不是害怕冯美人报复?想来找我商议这事?”
赵美人愣一愣神:“我不是……”
她是无宠之人,身边只有个贴身宫女巧云还算忠心,消息极为不灵通,还是方才在永宁宫才知道冯美人的事,心下只知道震惊,哪想到这样多。
回想起来,方才和嫔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想来是早就知道冯美人要出来了。
和嫔分明知道,却不提点自己,还当真是……
赵美人口中发苦,把和嫔交代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先替自己操心起来:“还想请教孙美人,冯美人这事,可怎么办。”
御花园近在眼前,园子口一棵大柳树光秃秃的,枝干虬结,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沧桑。
“怎么办?不怎么办。”孙云儿肯定地道,轻轻拂过眼前的柳枝,往御花园深处还苍翠的冬青树下走去,“若是有人拿这事来问赵美人,你也只答这几个字就是。”
赵美人并不是一味憨傻,能够进宫,到底是有几分聪明的,这时听见孙云儿的话,却还是呆住。
稍一思忖,便知道孙云儿说的是道理,皇嗣的事,自然是比天大,确实是不该做什么。
她不曾想到,这位传言中滑不留手八面玲珑的孙美人,竟是个好心的直人。
沉吟半晌,赵美人才想起来相问:“你为什么要提点我?”
孙云儿不答这话,又道:“赵美人今日特地来,是不是奉了和嫔的令,想和我好好结交,以便接近皇上?”
这下子,赵美人结巴起来了:“你,你,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一出来,赵美人便把自己的底全泄了干净,她知道,面前这位孙美人特地叫了自己出来,只怕是为了把话给说清楚,至于要说什么,大约就是婉拒了,想到这里,赵美人不由得大为沮丧。
她越过孙云儿,走到冬青树下,昂头嗅着淡淡的香气,隔了半晌才道,“这宫中果真都是聪明人,我这点斤两,当真是……”
孙云儿并不出言讥讽,只静静看着赵美人。
赵美人却又不说眼前事了,只喃喃说起了旁的。
“想必孙美人也知道,我家不过是挑脚上梁的泥瓦匠出身,全仗一副脸孔进了宫。
“进宫一比,我的样貌竟然也算是出挑的,差的只是些气度,于是学规矩时我拼命地学,终于把自己糊成与旁人一样的素白墙面。
“我以为,自己和旁人是没什么差的了,谁知道头一日当众露面,就得个不是,再后来,便再没起得来。
“旁人都说皇宫是神仙住的殿宇,可我只觉得像一口井,困得我跳不出,也游不动。”
原先的赵美人,总喜欢文绉绉的附庸风雅,这时候说几句真心话,竟也不显粗俗。
孙云儿忽地开口:“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荐,请恕我无能为力。”
赵美人张口结舌。
方才她那番话,全是真心的,既是有感而发,也是为了打动孙云儿,谁料这位孙美人,却一点面子也不给。
“赵美人原先待我也并不算客气,我没那样的好心,肯以德报怨,再者说,我与你同是七品,谁也不比谁高贵,若是替你引荐了,你得宠后又如同从前一样待我不客气,我又待如何?你来求我,还不如去求和嫔娘娘。”
赵美人一双眼睛,顿时黯淡下去,口中喃喃,“倒也是这个理。”
两个宫女,并肩站在远处,本就泾渭分明离开半尺,听了主子的话,互相看一眼,垂眸各自往两边分开些许。
孙云儿不意赵美人这样好说话,回身凝视一眼,见赵美人脸上满是涩意,并没埋怨的意思,想来是入宫这半年,已明白了许多道理。
于是起些好心,出个还算公允的主意:“其实,只要和嫔娘娘去上头两位主子娘娘面前说一声,由哪位主子往敬事房打个招呼,只说新入宫的妃嫔还有未曾侍寝者,皇上也不至于不给赵美人这个体面。”
赵美人脸上的涩意,变成了浓浓的苦意。
和嫔就是不肯替她出力,才逼着她自己往外头来的。
好好一个宫嫔,想要侍寝一回,还得跟那暗门子的娘子似的,上赶着讨好什么人,当真是可笑。
眼前这孙美人,脸孔虽硬,替自己出的主意却还算公允,比和嫔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孙美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赵美人语气淡淡,却不曾失礼,屈膝福一福,“容贵嫔还有事召唤,晚了不好,孙美人自便吧。”
孙云儿看着赵美人瘦削的肩膀,心里起些怜悯,出声唤住:“赵美人留步。”
赵美人疑惑地抬头:“怎么,孙美人还有事?”
“你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荐,这事绝无可能。”
赵美人才亮起的眸子又暗了下去:“我还不至于这样蠢,方才孙美人的话,我还没忘记。”
“我本不想帮你的,因为我知道,你也说过我的闲言碎语。”孙云儿说到这里,已见赵美人变了脸色,她只作不见,不紧不慢又接着说了下去,“可是你到底不曾踩踏过我。”
“柔嘉长公主出嫁,德太妃也算终身有靠,赵美人可细想这事。”
孙云儿搁下这么一句,召过连翘,慢慢往回走。
连翘回头望一望,见赵美人在寒风中站成一棵不动的枯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还记得赵美人原先待自家主子不算亲厚,转头替主子抱个不平:“美人何必提点她去扶养四公主,她又不是什么宽厚人,不如由得她自个儿去。”
“方才一番试探,赵美人还算个明理的,帮她一把,也没什么。”
这是明面上的话,至于不能说的那些道理……
冯美人的事,提点了孙云儿,这宫中的日子有起有伏,与其树个强敌,不如结个朋友。
连翘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喃喃念一句“美人深谋远虑”,便不说话了。
云儿:向上走的第一步,与人为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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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