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铃 第2章 归来

王婆卜算的并不准确。桃襄这几天阴雨连连，天就没明朗过，路上全是和着黄泥的小水坑，人不慎一脚下去裤腿子得沾上好多泥点，很不适合锣鼓喧天地办婚事。

萧作归是昨天夜里回来的。

彼时白晴正坐在假山边上，更深露重的，四处漫着说不出的花香气。她扯着婉安不让走，催她讲点有意思的事。

婉安不是萧家家养的丫头，是早年萧作归手下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平常丫头侍候魔族夫人总是不免恐惧，所以接人来的是她，这几日陪着人的也是她。

她想了想，问：“姑娘知道不知道桃花池？”

“听过的呀。”白晴倚在最大的那块假石上，仰着面，蒙蒙的月色落进她极具异域风情的眼瞳里，她弯起眼笑，“说是许愿很灵。不是还有个笑话么？”

“说是城南城北有两人，是对仇家，跟人吃酒打赌输了，双双来此掷币许愿，后来不仅机缘巧合做了邻居，日日两看相厌，到了下一辈子还做了最亲的仇家。”

婉安其实没听过这笑话，她估计是魔族姑娘在路上听闻此地之后随口瞎编的。况且这姑娘声音轻忽忽的，讲得也并不十分可乐。她短暂地出了下神。

她发觉这姑娘脸上惯是挂着笑，走路姿势同常人不大一样，一蹦一蹦地走，腰上的银饰随她的动作明明灭灭。总是很高兴的样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总觉得这姑娘其实没那么高兴。

离乡远嫁，身在异族，人全不认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可是她总是笑。笑得那么漂亮。

婉安发觉自己不该怔愣。

这姑娘正看着她，眼里含着笑。

“你看，我随你们等了这些日子，将军总是不归来。”

白晴是侧着坐的，姿势其实同大家闺秀还是很有些差异，但她微低着脸，似乎刻意在向普通人族靠近。她涂抹了红妆粉黛的眉眼那么好看，几乎让人的确忘记她是异族。

可是寻常姑娘不会那么直直看着人，也不会这样说话。

她笑着问：“所以我还特意去桃花池许了愿，你说，会灵的吧？”

婉安一怔。

她还来不及反应，底下就有人匆匆来报，说门前来马，是将军回来啦。

婉安是很确信，她听见这句消息时，手还抵着那块假石，假石上还坐着那位未过门的姑娘。

她只是一回头，人就没有了。

……不对，该叫做魔的。

“魔族术法？！”

婉安神情一厉，她隐隐中觉得这判断并不十分准确，却来不及思考，只强作镇静地向其余人仓促下令：“她背了束魔咒，跑不远，快禀将军！”

“是！”

“……”

话说许三成本来是挺高兴地听了消息出来迎的。

他应医嘱在房里窝了这么些日子，感觉人都快腐坏完了。日日伏在窗边叹息感伤，自己好好一青年才俊，却不得不过上那些好逸懒做的纨绔的日子，简直悲哉悲哉。

……尽管案上府里丫头为他置备来的书，他只翻两页就叫了累。

但总之，他是很高兴见到久别不见的表哥的。

……假如他旁边不是站着他那位魔族嫂嫂。

许三成是没想通，他这位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嫂嫂是怎么以非常之速从后院赶来前门的，而且人看起来比他还欣喜上三分，已经拉着手冲自家表哥说了好一阵话。

自家表哥……表哥看不出来生气。

以为表哥不会同这等轻浮异族亲近的许三成略有郁郁。

萧作归垂着眼，安静听白晴讲话。

他像刚从马上下来，手上还拽着缰绳，背很直，身量比一般男子高长，白晴站在他边上，头顶才刚刚到他肩膀。模样却生得极好看，微低头的时候乌黑眼睫就拢到一块，落下一片阴影。

他同娇身惯养的公子哥很不一样，周身沙场冷铁的肃杀气息，几乎显得有些煞。皮肤被风沙磨得糙，左额靠近眉眼的地方有几块细疤。

白晴看见许三成了，指着他冲萧作归笑：“瞧见没，你侄子，和你长得是一点不像……我寻思着，他也快要到婚嫁人的年纪了。”

许三成在旁边目瞪口呆。

这魔怎么没过门就开始算计当家主母的实权了……不是，这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啊？！！

白晴看都没看他。

“不是侄子，”萧作归开口了，他只有嗓音没有被风沙磨砺的痕迹，大抵是还年轻的缘故，沉得温和好听，“三成是我表亲。”

白晴歪头看他：“有分别么？”

口吻是真的不明白。

魔族语言同人族不同。几乎没人学魔语了，但几乎所有魔都会人话，只是偶尔地说得还不准确。

萧作归不大会解释，于是说没有。

许三成插不进去话，有点郁闷。

他郁闷还没多久，就见得一人匆匆来传消息，走近的时候神情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上前来低声给将军说了一些话。

白晴笑眯眯地看着他。

许三成就瞧见萧作归神色毫无波澜，只向那人说姑娘在，不必再寻，就挥手让那人下去了。

白晴笑着问：“我私自跑出来，不叫人关着我么？”

这位魔族姑娘笑起来是很容易让人看过去的。弯弯的眼睫掩住了一切心思，仿佛满眼里只落进了一个人。

“姑娘。”

萧作归只是叹一口气，然后静静地看着她。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来，要是一直留在京城里，该是被许多人夸过的。

白晴在心里面“哦”一声，知道这人的确是不大爱说话了。

但她还是不怎么想回去，于是转转眼珠，又指住许三成想把人当引子说话：“大将军，你瞧你这……哦，表亲，多斯文一个人……”

“姑娘，”萧作归再次截住她，浑黑的眼珠直直看着她，“进去吧，我有些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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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晴有点郁闷。

婚事未行，二人并未同房。一大早起来也没有见到大将军，只是听打水的人说，昨晚还倦了的将军，今早就十分有精神了，似乎又向边境去了。

去寻呢，婉安是不让的。

婉安最近对魔族姑娘很防备。据说这位魔族不仅背了完整的束魔咒，而且也的确是不会任何魔族术法的。

但是……行动速度极快，寻常魔族也没有夸张到这地步的。分明身上也没二两肉，十分令人费解。

而且这姑娘人做事似乎从来没有先告人一声的习惯，下人常常是满头大汗地四处寻，最后又在姑娘自己房里找着了。

究竟去了哪儿，是一定不肯说的。

比如这时候……又不见了。

婉安有点想躺回死人堆里。

白晴在桃花池又听见了一样有趣的新闻。

她是很信桃花池的说法的，往池子边上挂红绳都是认认真真的。这时节来许愿赏景的人正多，往各处一凑就能听见现成的八卦，新鲜的老的都有。

这回婉安揪住人了。她已经发觉了这位姑娘老爱往桃花池凑的个性，兴冲冲就抓了人个现行。

就见着这位魔族盘腿坐在人堆里，泥水什么是顾不上的，伸着指头讲八卦讲得正高兴。

“……哎呀呀，来看花的小魔头嘛，这我当然是听说过的。”

“是不是隔三差五逮住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魔头，长不同奇怪样貌的，叫嚷自己只是看花来。把它在临池的破房里关几天，再由人押看着，往树上挂一两根红绳，它自己高兴了，就自己化作一溜烟回家了。是不是，多怪的事？”

人群里立即有附和声。有知情细节的人还出声补充：“可不是可不是，县令就是管这些个烂摊子的，后来来回跑厌了，干脆在这儿搭了个草棚子……可不就在那儿，嚯，咱们可得小点儿声。”

坐得稳稳当当的白晴才不听他的。眼睛是只能见着缝了，异色的眼珠子是一点看不见，可见是的确极高兴了。她悠哉悠哉地丢出重头八卦。

“哈，我可给你们讲，那些小魔头可都是一个人！……呃，偶尔也有别的吧，但就是有一个小子，每每化成不同的样貌！”

“我可告诉你们，他可不为看花去，具体么……哼，谁知道，你们可得让你们那什么官儿小心。我说真的，魔都能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

婉安去把试图诋毁自家的姑娘揪回来了。

白晴是全然不觉得事态严重的。她照常询问了将军是否归来，但由于刚刚祈祝过，她十分相信其人最迟翌日归来，因此并不很急。

她还闲到特意去问了那位自家表亲状况，似乎不是很好，风寒又复发了。

白晴心情甚好，但就是忘了问一嘴自己白日嗑着瓜子随口说的话传成了什么样。

反正呢，第二天还没盼回来人，就听见满桃襄风言风语。说是桃襄进了魔，这事不稀奇。但据说这魔头在缀满落雪的桃花树下对县令女儿一见钟情，情难自已，皎月沧沧下竟当场立誓，今生非她不嫁。

白晴：“……”

桃襄民生当真朴实，各处都好，就是这嚼舌根的劲儿……别处实在不是很能比得上。

大概是日子的确过于闲了。

总之白晴没想明白怎么能传成这样谣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