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虽没有极多的岔路,但道路起起伏伏,很多时候不能直起身子,脚程不得已慢了许多,行了将近四个时辰,总算听到了水声。
两人加快脚步赶到洞口,果然见到很多五颜六色的小鱼往上游游去。
日光透过河面照进水里,日头偏西,大概已是申时,二人决定在洞口休息半个时辰,调息运气,恢复体力,再行入水。
其时正值深冬,虽然水未结冰,但若水温过低贸然下水仍有危险。
两人各运内力护住周身经脉,不致使寒气侵入,“扑通”两声,一齐入水。
奇怪的是,想象中的寒冷刺骨并没有出现,拂衣疑惑地望了谢与灵一眼,向前面指了指,两人往前游去。
游不多时,渐感水温上升,隐隐听到似乎有风声从前面传来。
二人相互递个眼色,缓缓靠近声音来处。
那风声渐渐清晰,竟直似婴儿哭声。
待二人循声而至,四处看过,却并没有见到落水的小孩或者凶猛的恶兽。
那声音似乎是从两边的石壁中发出的,待一靠近,便觉一股暖流涌至,甚是舒畅,再凑近一听,石壁后面竟是空的,急速的流水声伴着呼呼风声从石壁后传来,乍一听,竟像是婴儿哭声一般。
原来是这附近有一处地下温泉,每至傍晚,温泉水加速涌动,再夹杂上风声,听起来就好像小孩哭声,也因此上游的河水终年不冻。
两人想到梅笑寒一代江湖高手竟被风声和水声吓到,心下不免觉得好笑。
其时天色渐暗,既已弄清楚了哭声来源,两人又接着往上游游去。直到太阳完全落下,看见前面一道水流倾注而下,已到了鹿吴山上的瀑布之下。
谢与灵朝拂衣比个手势,让她在水下稍候,自己露出头来打探情况,见四下无人,才招呼拂衣一起上岸。
两人刚在岸边站定,就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正是朝这边走来的。忙缩身在一块大石后面,屏息凝神,幸好天色昏暗,倒也不易被人发觉。
只听一人叹道:“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平白无故地摊上这么个差事。这荒山野岭的,哪比赌场有滋有味的,油水还丰厚。”嗓音粗哑又疲惫。
另一道尖锐的声音说道:“不到好歹这里也乐得清闲自在,山上又不用咱们去操心,只要拦住想上山的人就是。前几天那几条人命案一出,附近村镇都以为是蛊雕作乱吃人,吓得连夜逃走了,还有什么人敢上山来呢,咱们兄弟也可以偷偷闲了。”
那粗哑的声音又说:“也是,不过你说,这山上时不时地鬼哭狼嚎的,是怎么回事啊?有时候半夜里听着,我总觉得心里发毛。”
尖嗓子答道:“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就要吃人也先吃山上的那些,咱们自有时间溜走,担心啥子。走走走,刚空了肚子,喝酒去!”两人脚步声逐渐走远。
待那两人声音消失,谢与灵已用内力烘干了衣衫,只觉身旁有一股寒气传来,比那极北冰原的冷风还要寒上些许,转头轻声问道:“你冷吗?”
拂衣摇摇头:“还好。”
谢与灵碰到她的衣摆,一片冰凉,手猛地一缩,只觉比冬天的雪好不到哪去。
正担忧间,突然想起初见那日石洞内,他在扔尸体的时候,就有一人虽死去并不多时,但尸体格外冰冷,面色泛紫,眉毛发丝上都染上了一层寒霜,想来是拂衣内力的缘故。
虽然并未听过天水境宗主擅长阴寒内力,但想来各大门派总有自己的秘学,见拂衣面色如常,当下没有多问。
“谢与灵,听那二人所说,看来山上另有人把守,想要偷偷溜进只怕不易。”拂衣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说道。
谢与灵瞧了瞧天上的满月,说道:“今天是望日。”
拂衣抬头看见一大片黑色正向月亮慢慢靠近,初现吞没之势,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借月色全隐之时趁机闯入,说道:“在这之前,我们得赶紧找到那个地方。走吧。”
谢与灵看着拂衣起身,想起两人相识不过数日,但却真有几分相识已久的默契,笑着答道:“好。”
二人循着刚离开那两人的踪迹,悄悄上山,大约一盏茶过后,隐隐看到山上一处洞口前亮着两点火光,正有人把守住洞口。
不知为何,拂衣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虽然这地方是第一次来,这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但山上一片寂静的气氛,总好像似曾相识。
谢与灵见拂衣愣在一旁,以为是她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问道:“要不你在外面接应我如何?”
拂衣回过神来,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轻松地笑了笑:“留在外面才危险,一起去。”
两人缓缓靠近那洞口,这时月亮已经被那片黑暗咬掉了一口,借着众人抬头望天的间隙,二人溜到洞口十余丈外一棵枯树旁,隐身树后。
拂衣低声问道:“谢与灵,你投石掷物的准头如何?”
“还可以。”
拂衣递给他一块石子,轻声说道:“那我们一人一个。”
谢与灵接过石子,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答道:“好。”
眼看着月亮被黑暗一点点吞噬,虽相隔较远,仍能听到山下传来的议论和惊呼声。
而守在山洞口的人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看了一眼天,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快看!快看!月亮被吃掉了!”
就在这时,树后窜出两条人影,同时伴随着“嗤嗤”两声,石子打中火把,洞口附近霎时一片漆黑。
守在洞口的两人只觉一阵风嗖地刮过面颊,大声喝道:“谁!”
石洞附近的十几条暗影瞬间窜出,层层围住洞口。
门口两人重新点燃火把,进洞查看,因无令牌者不得进洞,二人只在洞口附近巡视了一圈,见并无异样,遂迅即退出,十几条暗影也在瞬间隐没。
洞内,拂衣和和谢与灵耳听得脚步声渐远,众人撤出,又等了片刻才从石洞顶上一齐落下。
昏暗的石洞内一片寂静,除了风声呼啸,再无半点声音。
拂衣只觉一阵腐臭气扑面而来,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缘故,只是不由地皱起了眉。
两人摸着黑朝洞内深处走去,尽管已经竭力隐藏气息,放轻脚步,但那微弱的呼吸之声在幽寂的长廊之内仍显得格外清晰。
道路似是一直向下而去,越走越冷,越走越黑,连吸进的气体都变得阴冷粘腻,湿哒哒地涌进鼻腔,糊在身体里。
半晌,估摸着外面已经瞧不见洞内的情况,两人在黑暗中相互碰了下手腕示意,一齐晃亮火折。
疾风扑过,火光摇晃。
微弱的光亮映照出狭长的石廊。
拂衣刚一侧身,便僵在原地。
“吼——”
低吼撕裂黑暗,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蓄满的黑气不断蔓延,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吸进漩涡,将其搅碎。
枯黑的五指戟张,怒吼着从石牢内探出,猛地抓向拂衣的心口,只差两寸,便要将那颗快速跳动的心脏血淋淋地掏出。
啪嗒一声,火折掉落在地。
无休止的嚎叫充斥在耳边,一遍遍撞击岌岌可危的意识,那一瞬,拂衣只觉天旋地转,匆匆跨越十年时间,再次回到了当年的北境。
刀剑之下,断肢残臂四处横飞,腐臭的黑血覆盖在洁白的雪地之上,惨叫、痛呼、鲜血、死亡,接踵而来。
拂衣自跟随师父苏寻回到天水境,十年来,每日每夜练剑之时,总会想起当初的北境。千万次的挥剑,为的便是要带走那个孤零零蜷缩在角落里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有些事,隔得太久,总会让人以为可以揭过,能够走出了。可是当回忆再次涌上时才发现,曾经的一切,连带着那些绝望与恐惧,都会在一瞬间覆上四肢百骸,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年,曾有师父带她走出。
只是,这一次,只有她自己。
“拂衣,闭眼。”
混乱的吼叫中,一道坚定有力的声音穿过层层黑暗,落在耳边。
拂衣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觉一缕温热覆上手腕,牢牢地抓住自己,带着她离开这片腐臭,落在远处。
洞口附近的冷风一股脑地涌入,吹得人稍稍回神,拂衣睁开眼,便看到谢与灵站在她的身前,牢牢挡住了石道内的那些傀儡。
她微微侧过头,似是仍想要看个究竟,却被挡住了视线。
谢与灵抬起右手挡在她的双目前一寸之处,说道:“闭上眼,我们离开。”
拂衣视线缓缓右移,看向谢与灵,月色被隐没,瞧不清他的神情,可是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
或许因为,握着她的那只手温热又有力。
片刻后,拂衣点点头。
谢与灵将方才从地上挑起的火折收在怀里,看了眼外面的情形。若要离开,想要只能故技重施。
但回想起方才进洞之时,只要洞口稍有动静,立时便会有暗卫抢上。他虽不愿打草惊蛇,但在此处多待一刻,拂衣的情形就危险一分,万不得已,只能硬闯。
想到此处,右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之上,唰的一声,半截长剑出鞘。
“等一下。”
拂衣回过神,将他的长剑推回,说道:“那些暗卫是从四周枯树和石块后出现的,我们可以从山壁上走。”
谢与灵侧头看向拂衣,借着洞口晃动的两点火光,可以看到她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似乎方才的事已经没有影响。
但幸好此刻谢与灵仍握着她的手腕,透过那快速跳动的脉搏清晰地窥见了她不平静的心绪。
谢与灵收回视线,神色晦暗不明,只觉得那泛滥的腐臭正不住地涌来,将拂衣裹挟其中。
而他,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片刻后,嗤嗤两响再次出现,两枚石子应声打出,四下昏暗,暗卫抢上,谁也没注意到,山壁之上,两道身影快速抢出。
“哎呦呦,别推我!”
“谁啊,踩我脚了!你起开点!”
山下那群看“天狗食月”热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涌到了洞口附近,正推推搡搡地不住叫嚷。
守在洞口的两人再次点燃火把,一群暗卫纷纷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这群乌合之众。
一人看着闪动的寒光,高声喊道:“哎呦,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兄台,我们只是凑个热闹,不知怎么的就跑到这儿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这就走啊!快快快!走了!”
急忙招呼着一群人奔离了洞口。
山洞前,一人沉声问道:“方才是他们在捣乱?”
另一人答道:“这般投石掷物的准头,不像是他们能做到的,即刻传信告知宗主。”
山壁陡峭,两道身影施展轻功,一前一后,却似如履平地般,不多时,转过山腰,奔至瀑布边。
谢与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扑通”一声,拂衣跳入水中,他急忙跟上。
拂衣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是越游越快,不多时将谢与灵甩在身后。
周围的水温不断上升,耳边再次响起婴儿的哭声,又到了先前那“蛊雕”所在之处。
只是这一次,拂衣也觉得这声音诡异得很,不由分说地沿着耳朵钻进脑海。
天色全黑,水底更无半点光亮,四下漆黑一片。
拂衣突然失了力气,晃动的水流好似化作了数不尽的黑影,一如北境当年的傀儡,将她层层围住,裹在其中,怒吼着探出手来。
下一刻,就要把那个十岁的自己撕成碎片。
她想做些什么,可是四下茫茫一片,似乎永远瞧不见方向。手脚僵住,气息窒滞,好像又被那年的冰雪冻住,半点也动弹不得了。
她只能任由着身体不住下坠,渐渐被黑暗吞没。
便在此时,有什么东西破开水流,急速朝她奔来。
恍惚中,拂衣有些瞧不清它的样子,直到近处,才看清,那是一柄剑。
是谢与灵的长剑。
拂衣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孩。
即便当初弱小无力,仍能在那冰天雪地之中活下来,十年已过,日夜习剑,便是再回北境,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无论如何,她还有手中的剑。
想到此处,只觉一道浑厚的真气自丹田之中流出,霎时间游过全身经脉,唤醒僵硬的四肢。
她劲运手臂,猛地向上游去,一把抓住剑身。
而与此同时,一道白影破水而来,谢与灵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并肩沿来路游去。
刚一上岸,拂衣便将长剑递给他,却见谢与灵低垂着眼,满脸自责。
“拂衣,对不起。”
“为何道歉?”
“石洞初遇,我故意说出鹿吴山之事,为的就是……”
“我知道。”拂衣平静地打断道。
谢与灵看了眼她,随即低下头,没再说话。
“谢与灵,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的样子都应该怪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出现在鹿吴山,不会因此想起当年的北境,不会失神落入水中?”
谢与灵缓缓握起了手,手心似乎还残留着拂衣手腕的凉意,似乎还能感觉到她那过快的脉搏,那个“是”字已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却听拂衣接着道:“照这样说,我更应该怪我自己,如果初见那日没有救下你,如果没有同来鹿吴山,这一切都不会看到了。这样算来,应该是咎由自取。”
“拂衣,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人,神色复杂,不知怎的,有些后悔说出那日的“好久不见”。
拂衣走近半步,对上他的目光,“谢与灵,无论是北境,还是鹿吴山,这一切的背后都不该归咎于你,我们此来,不就是为了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吗?早一分知道,便能早一些应对。”顿了片刻,一字一字地道:
“谢与灵,多谢你,没有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眼见他欲言又止,拂衣打个寒颤,打趣道:“一直穿着湿衣服真的很冷,不先运气烘干吗?”
谢与灵这才看向她仍在滴水的衣服,却又意识到有些不妥,急忙收回视线,“抱歉。”
拂衣低头看了眼自己,抬起了右手挡在他的眼前一寸之处,笑道:“这次应该换你闭上眼。”
谢与灵侧开头,轻咳了两声。
两人当下调息运气,直到衣服全干,才又沿原路返回。
半路,拂衣突然停步,神色凝重,“不对。”
话音未落,谢与灵已然拔剑出鞘,冰冷的视线扫过昏暗的石道,侧身挡在拂衣身前。
拂衣轻轻推回他的剑,打量着他的神色。
谢与灵不知怎的,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怎么了?”
“不对啊,”拂衣看了眼他身侧长剑,沉思道:“那些暗卫藏身在枯树和大石后面,我们可以沿山壁离开,这一点你明明也发现了。”
谢与灵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确实如此,可两人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并未想到这点。
拂衣道:“但你当时却想要硬闯出去?”
谢与灵闻言松了口气,“所以,不对的地方就是这里?”
拂衣点点头,等着他的回答。
谢与灵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眨了眨眼,说道:“心急之下没有想到,也是情理之中吧。”说着便要往前走。
拂衣却没打算就此作罢,眼见他想要遮掩,追问道:“心急?为何心急?”
“你担心我?”
分明是疑问的话,但语气中却已经带着坚定的答案。
谢与灵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走到拂衣面前,回望着那双眼睛,半晌,点点头,郑重地道:“是,我担心你。”
此时无风,但那火折的光亮仍是抖动了几分。
两道紧贴在一起的影子落在石壁上,谁也未动。
拂衣的右手垂在身侧,被那断截的剑穗扫了扫手心,一阵轻痒。
她笑着勾了勾嘴角,移开视线,“走了。说不定梅伯伯还在山洞,当年的事可以再问问他。”
谢与灵看着那道身影移开,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