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中天,两人行至一处岔路口。厚厚的积雪覆盖在道路上,连半个脚印也没有。稍作商议,两人决定沿着东南岔路先去前面的市镇上找两匹马再做打算。
街角,马厩。
拂衣双臂抱在胸前,看着正在休息的马,低声说道:“半夜三更,悄悄潜入。骑走骏马,不留分文。谢与灵,咱们这算偷吧?”
拂衣想起那晚在石洞中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谢与灵身上可半分钱也没有。虽然看起来他的衣服布料、剪裁都不错,或许曾经有钱,但一路被追杀,想来也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些马虽非绝佳上品,但也算得上是中等,两人似乎付不起两匹马的钱。
谢与灵笑了笑,递给拂衣一个钱袋,沉甸甸的。
拂衣一怔,两人一路同行,却不知他从何处生出了这么多银子。心念一转,很快明白过来,于是说道:“山南客栈?”
谢与灵点了点头,“走吧。”
这钱袋正是他从山南客栈那些人身上拿来的。他正准备走进马厩,突然被拂衣拉住,转头问道:“怎么了?”
拂衣道:“万一这些马突然叫起来,肯定会把人吵醒的。”
谢与灵道:“那时候我们已经骑马去得远了。”
拂衣道:“对啊,所以在跑远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月色如水,铺陈在青石板路上,映照着那两道门前的身影。
谢与灵抬头看了眼招牌,“衣铺?”
拂衣视线扫过他的衣服,轻声说道:“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右手一挥,将方才的钱袋抛过去。
谢与灵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跃进屋中。
拂衣拐进转角,抱着双臂靠在墙上。
冰冷的夜风拂过她的衣摆,清凉的月色笼罩着她的身形。
而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间昏暗无半点烛火的衣铺之中,一动不动。
幽寂的暗夜难以抚平心下翻涌的千百念头,拂衣回忆着两人相识数日以来的经历,思绪难平。
突然间,呼吸一滞。
一道身影从院中掠出,仍是身着白衣,腰悬长剑,已经褪去了满身的血污。
比之出剑杀人时少了一分凌厉和杀气,也不似初遇之时拉人下水的得意,月光映照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得清冷又疏离。
拂衣看着谢与灵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心下忍不住暗道:“若是两人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大概也很不错。”
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
眼见他已至身前丈许处,拂衣站直身子,脸含笑意,缓缓说道:“在下叶拂衣,不知可否请教少侠的名字?”
谢与灵又走近一步,直至两人不过一剑之隔,笑道:“原来是拂衣姑娘,在下谢与灵,久仰姑娘大名。”
“你久仰的拂衣姑娘现下要去做偷马贼,你可愿同往?”
“乐意之至。”
二人再次悄悄溜进马厩,挑选了两匹温良矫健的棕马,在马厩旁留下银子,连夜离了市镇,继续向东南去了。
接连赶了一夜的路,才在清晨寻了一家客栈休息。两人一夜没有合过眼,悄悄查探了客栈周围并无异常,不多时就已睡去。
直到太阳西斜,拂衣才起身,敲了隔壁的房门,半天没人回答,转身一看,谢与灵正在楼下一张木桌前朝自己招手。
拂衣下楼刚一坐下,就有店小二上前招呼道:“二位,吃点什么?”
两人互相瞧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前一天客栈中的事,异口同声地笑道:“两碗热汤面。”
伙计自是不明笑意何来,只是应声而去。
“睡得可好?”谢与灵倒了一杯茶递给拂衣。
拂衣接过,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长叹一口气。
谢与灵道:“怎么了?”
“梦到骑马正行在路上呢,不知道为什么,马好似受了惊吓一般,突然叫了起来,接二连三地有人被吵醒,高喊抓贼。四周不断有人围上来,我眼见逃不掉,当机立断,便把你的双手绞在背后。”
谢与灵一怔,随后故作悲伤地轻叹一声,“我不会是被大义灭亲,扭送官府了吧?”
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两人相识不过数日,哪里算得上什么“亲”呢?但却也不愿多做解释,心中倒隐隐地想要看看拂衣听到后有什么反应。
不过拂衣倒像是没注意到,笑着摇了摇头:“哪来得及呀,你看了一眼周围赶来的人,一脸可怜地说道:‘许久未见,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你当真要丢下我不管吗? ’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汉子大声喊道:‘这两人是一伙的!’周围人一听,立马抄起旁边的铁锨、斧头准备动手。我一看,这哪还解释得清啊,只得拉起你翻身上马,赶紧往外跑。接连赶了一夜的路,醒来就在客栈里了。”
谢与灵笑了笑:“看来这次又得拂衣姑娘相救,不知要如何答谢?”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拂衣慢吞吞地喝了口茶,缓缓抬头,突然凑前,眼睛直直地望向谢与灵:
“不过,”
谢与灵倒茶的手一顿,一点茶水洒在桌上,他怔怔地对上那双清透的眼睛,只听拂衣说道:“你到底,给没给钱?”
澄澈的茶水流入杯中,眼见就要满溢而出,谢与灵眨了眨眼,终于回神。
“天地良心,绝对给足了银两,要不然的话,我们今天也不用只在这里吃汤面了。”
两人相视而笑,就在这时,面已送到。
兴许是浓郁的热气氤氲了视线,吃饭间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
拂衣几次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却只是张了张口,最终咽下。
谢与灵更是思绪起伏。
拂衣既然见过当年北境的傀儡,请她一起同去鹿吴山再合适不过,但不知为何,每次想要开口,眼前总浮现出她在山南客栈假装中毒、昏晕倒地的样子,那嘴角溢出的鲜血直到此时仍觉得有些刺眼。
半晌,两人终于结束了这顿无言的饭,各自回房间休息。
冬日里的太阳落得早,不多时天色已然全黑。拂衣听着外面风声渐停,想是白日里睡得多了,也不感到困倦,出了房间来到院中。
乌云蔽月,烛火已熄,冷暗光线下,瞧见屋脊上一道白色身影,正是谢与灵。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他的身形,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或许真的是有种“好久不见”的默契,谢与灵正巧在这时转过身来,对上了她的目光。
相顾无言,唯有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星月无光,两道目光却分毫不差地落在彼此眼中。
突然间,白影一晃,谢与灵从房顶跃下,站在她身旁,轻声问道:“一起吗?”
拂衣看着他的神情,并未说话,却不自禁地抬了抬手臂。
而那上面,还留着用来包扎伤口的那块布条。
谢与灵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拉过了拂衣的手腕,提气一跃,轻轻落在刚才坐过的地方。
雪虽已停,但屋顶的积雪尚未融化,落脚的地方正好扫出了可容两人坐的大小。旁边,还放着一个酒壶和两个瓷杯。
淡淡的酒香在漆黑的月色下更显冷冽。
谢与灵道:“总觉得你会来,所以准备了。”
两人并肩坐下,良久无声。
谢与灵并不喜欢喝酒,却仍是斟满了两杯酒水,将其中一杯递给拂衣。
寂静的夜色下,一时只有耳畔的风声作响。
谢与灵抬头看了眼泼墨似的夜空,半晌,缓缓说道:“今晚没有月亮。”
拂衣也抬头去看,“嗯。不过月亮每晚都在的,只是暂时被云遮住了,等风将这片云吹过,就能看到了。”
“若是一直没有风呢?想见月亮的人岂不是一直不能如愿?”
“虽然瞧不见月亮的样子,但我还能看清你的样子,靠的不正是月亮撒下的光吗?”
谢与灵闻言转过头,正对上拂衣看向他的视线。
透亮的酒水映出两人相对而望的侧脸,冷风吹皱那两张面孔,却化不开那明亮的目光。
天气仍然寒冷,生命仍在沉睡,似乎定要等到立春之时才缓缓睁开眼睛。
其实,人们不常注意到,有些生机,在漫天大雪中就已经开始苏醒。
恰如此时,枯黄的桃花树已在酝酿生机。
或许是风太大了,或许是杯太满了,一点酒水自杯中溢出,洒在拂衣的手腕上。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平稳的酒杯,顿了片刻,问道:“伤好些了吗?”
谢与灵轻咳了两声,重新拿稳酒杯,说道:“半夜偷马绝不是问题了。”
拂衣笑了笑,随即收敛神色,认真道:“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与灵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望着远处地上的积雪出神,过了片刻才道:“拂衣,我其实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你。”
“什么?”
“明知和我同行会有麻烦,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拂衣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积雪,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可能是因为十年前我就是在雪中被师父救下的。”
“或许你会想问,既然十年前的事情仍然会带来噩梦,我为什么还会回到离北境那么近的地方呢?”
“因为对我来说,有些过去是逃不掉的。不会因为离开了北境就结束,也不是被师父救下便能重新开始。我想要走出曾经的噩梦,就得去面对它。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那时候孤身一人走不出那片冰原。等到有一天,我可以带着十年前的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噩梦才算结束。”
拂衣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笑道:“谢与灵,你觉得此行危险重重,那是你的判断,而我选择参与,这是我的决定,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谢与灵注视着那副专注的神情,那双平静又坚定的眼睛,心道:“或许,不用等风过,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道:“明日如何?”
拂衣笑了笑:“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明日正宜登山。不过有一个问题,先前已经打草惊蛇,鹿吴山上肯定有所防备,我们怎么上去倒是个问题。”
“拂衣,你会游水吗?”
“嗯?”
谢与灵解释道:“先前我探听消息的时候,听说鹿吴山上有一条河流。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沿水流进入鹿吴山。”
拂衣笑着点点头,“好主意。”将他手里那杯已经溢出许多的酒水接过,放在旁边。
谢与灵移开视线,咳了两声,才道:“我们明早动身,天黑时应该就能赶到。”
“那今夜可得好好休息,走吧。”
两道身影跃下屋顶,回到房前。
拂衣推开门将要进屋,耳边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拂衣,一夜好梦。”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