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稍停,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小白狐早已不知踪迹,两人围坐在火堆旁,听着风声渐渐止歇。
火光噼啪作响,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再提鹿吴山一事。
拂衣道:“伤势如何了?”
谢与灵道:“已经没事了。”
“此处终年大雪,若不趁着这雪停的间隙抓紧离开,等到傍晚雪势再起,少说也要被困在此处月余。”
“我明白。”谢与灵站起身,抱拳说道:“所以,烦请拂衣姑娘带路。”
拂衣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下盘算着反正在此闭关已是不可能,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至于鹿吴山一事,还是先告知师父为好。
“那,走吧。”
两道身影并肩踏雪而行。
直到日头西斜,终于赶到了一家客栈。
店门口的招牌有些老旧,上面写着四个简朴的大字“山南客栈”。
客栈已有些年头,是方圆几百里之内唯一的落脚处,虽然此地终年严寒,少有人至,但总有些打猎或是采集珍惜药物的行人会经过,所以客栈的生意还继续得下去。
两人掀开厚厚的门帘进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不大的屋内已经坐满了三桌,店里唯一的伙计正忙着给角落里一桌客人上菜。
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打量了眼谢与灵,便将视线落在拂衣身上,直勾勾得像要把人盯出个洞。
谢与灵一步跨上,挡住了他的视线,面色阴沉。
店中的人声戛然而止,十余名客人放下手里的竹筷酒盏,一齐看向两人。
气氛僵持。
“看什么看!眼睛都快要长人家身上了!”一名黑衣女子拍桌而起,揪着先前那男子的耳朵,狠拧了两下。
那男子总算收回视线。
“抱歉啊,姑娘。你们请便。”
拂衣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走向柜台。
“客官,几间房?”
谢与灵看向身旁的人,却见她半晌始终未开口,正准备开口说两间时,却突然被打断。
拂衣道:“一间。”
谢与灵:“嗯?”
拂衣瞥了眼他,笑了笑,又重复道:“一间。”说完跟着伙计上楼。
谢与灵只顿了片刻,便紧随那道身影而去。
伙计下楼,房门关上,屋内有些昏暗。
谢与灵正要点燃蜡烛,突然被拂衣按住手腕,他挑了挑眉,“嗯?”
拂衣松开手,轻笑道:“有毒。”
见谢与灵正要询问,解释道:“这里的伙计我见过,不是方才那个人。”
极北严寒之地,本就少有人来,拂衣数年来在此闭关,曾见过那伙计好几次,自然记得。今日方一进店,便察觉有些异样。
“你觉得,天寒地冻的,客栈为何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谢与灵道:“看那些人的打扮,像是来这附近采药的。”
“可是常年与草药为伴的人,身上会有一股药草的清苦气,那些人身上却没有。”
“还有方才那个黑衣女子,她的手上带着一层薄茧,不像是采药之人,倒像是——”
谢与灵接口道:“练剑之人。”
便在此时,一阵又轻又急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
拂衣抬头望了一眼,叹道:“看来是走不掉了。”
“抱歉。”
“为何道歉?”
“因为我的缘故,害你陷入险境,所以理应道歉。”
朦胧的月光穿透窗纸,映照着他低垂的双眸。
拂衣靠在桌边,右手摩挲着剑柄,打量着他的神色,心道:可你看起来没有丝毫歉意啊。
“这样吧,若觉得抱歉,那就请我吃顿饭,如何?”
“什么?”
楼下
“伙计,两碗热汤面。”
“好嘞!客官稍等。”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面送上,汤汁上还飘着一把香菜。
没等谢与灵伸手,拂衣眼疾手快地将两碗面揽到自己面前,对伙计说道:“方才忘记说了,他不吃香菜,麻烦另做一碗,面钱照付。”
伙计应声而去。
拂衣朝谢与灵眨了眨眼,捧起碗,使劲嗅了嗅鼻子,“好香啊!”
紧接着,一阵呼噜噜吃面的声音立时在店中传开,十余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拂衣,她却好似全然未觉,一门心思埋在眼前的面汤中。
在十余道目光的注视下,新的汤面再次端上。
谢与灵正要动筷,就见拂衣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嘴角的一点面汤,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汤汁鲜美,面条筋道,天寒地冻的来上一碗,可真不错啊。要是……要是……”连说了几个“要是”却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吧嗒——
一滴鲜血落在桌上,拂衣捂着肚子,眉头紧皱,嘴角鲜血直流,断断续续地道:“有……有毒……”
还未说完,直朝地上倒去,左手还打翻了一碗汤面,汤汁、碎瓷四溅。
谢与灵忙站起身,一步跨上,将她接在怀里。
唰唰数响,兵刃出鞘,堂中的十余人手执刀剑围上前来。破门声大作,楼上的房间内涌出二十余人,疾速奔到近前。
谢与灵抱着拂衣走到角落,将她背靠着木门轻轻放下,本要站起,突然身形一顿,觉得那嘴角的鲜红有些刺眼,还是抬手擦掉了那抹血迹。
“真是可惜,只倒了一个,你还没来得及吃。”
一道叹息声从身后传来,正是先前那名黑衣女子。
谢与灵站起身,挡在拂衣身前,对上她打量的目光,声音低沉,言简意赅,“解药。”
那人摇摇头,“将死之人,没有必要。”
啊——
一人捂着双眼,忍不住出声痛呼,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正是先前进店时盯着拂衣的那名男子。
他踉跄着不住后退,一脚踩在滑溜的面条上,咚地一声向后摔倒,撞在桌角上不省人事了。
而谢与灵的剑锋上还沾染着一点血迹。
寒光闪过,刀剑铮铮,几十人立时交上了手。
鲜血四处飞溅,桌椅板凳碎了满地,那黑衣女子靠在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满地的混乱,始终未出手。
嘭——
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两人从房上跳下,剑气狠厉,剑尖却是对准了拂衣。
谢与灵不及抽身去救,扔出一张木桌砸向那两人的脑后。
木屑碎片四处纷飞,被砸中的两人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谢与灵一步抢上,右手挽个剑花,左手扬起衣摆,以剑气和内力做屏障,严严实实地挡在拂衣身前。
四溅的木屑零零散散地落了满地。
而拂衣身处之地,始终未有半点碎片射到。
不大的堂中已挤满了三十余人,将谢与灵层层围住,以一对多,他虽重伤未愈,却始终未落下风。
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嗤嗤声响中,几枚暗器急射向他的身后。
那黑衣女子紧盯着那暗器的去势,神色从容,笃定他绝难全部避开。
却突然眸色一沉,只看到一人猛地扑向谢与灵身后,用身体挡住了全部的暗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人影晃动,她并未看清,倒地的那人心口正被一片碎瓷射中,鲜血汩汩而流。
眨眼间,又有三人被碎瓷射中,闷哼倒地。
那黑衣女子终于站起身来,拔剑出鞘。
破空声劲急,谢与灵只觉一道凌厉的剑气附着强劲的内力直刺向后心,但他已被数十柄兵刃缠住,无瑕回剑自救。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内力运到后心,想要硬抗下这一剑。
却不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一阵寒气涌上,身后的那柄长剑被撞飞开来。
拂衣站在谢与灵的身后,剑指那名黑衣女子,从容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
“别看了,你的对手是我。”
那黑衣女子有些意外,“姑娘,你很会演戏。”
拂衣点点头,“多谢夸奖。”
剑气纵横,内力激荡,百招已过,两人尚未分出胜负。
黑衣女子乘隙说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要找的是你身后那人,姑娘青春年华、武功高强,何必招惹是非,白白丢掉了性命?”
“想知道缘由吗?”拂衣一剑猛地刺出,“可惜,我偏不想让你如愿。”
那黑衣女子声音冰冷,“既然如此,那以后只好到阎王面前去说了。”
话音刚落,执剑猛攻。递出的招数越来越急,越来越狠。无论是急中变招,还是虚实结合,诱敌深入,方方面面皆无明显弱点。
更甚之处在于,黑衣女子的每一招都带着浓重的杀气。
拂衣常年在门派中修炼,下山历练不多,临敌经验逊于对方,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是江湖前十高手苏寻的亲传弟子,面对那咄咄逼人的杀气,又过百招,仍未落于下风。
抖动的剑光将两人圈在中间,铮的一声,双剑相交,火光四溅。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
那黑衣女子挺剑再攻上,却见拂衣突然侧开,而她的身后,谢与灵的长剑蜿蜒而出,直取心口。
黑衣女子堪堪躲开,身前仍是被划出了一条细长的伤口。
此时围困谢与灵的三十余人已死了大半,剩余的几人也是满身伤口。
那黑衣女子定睛一瞧,眼见两人意欲联手,提一口气,奔向门口,飞起右脚,两扇被踢下的门板直直地撞向两人。
拂衣和谢与灵急忙向旁边避开,待得解决了剩下的几人,那黑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拂衣看着满地的尸体,思索着眼下的处境,已是谢与灵遇到的第二次追杀,若他所说不假,那鹿吴山上定有蹊跷。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这客栈中人兴许便是他安排的,为的便是引她入局,若真如此,那倒也算的上是心思深沉了。
只是,这鹿吴山背后究竟有何事?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引她一个江湖上没有半分名气的人下水呢?
或许,两人的相遇只是偶然,倒也说不定。
正思索间,突然觉得手腕上传来一阵温热。
“嗯?做什么?”
谢与灵语气有些奇怪,“你的手在流血。”他拉着拂衣的手腕走到台阶前,踢走旁边的一具身体,让她坐下。
拂衣刚想开口,突然一怔。
只见谢与灵拿出一块手帕垫在她的手背下,轻柔地绕了两圈之后,仔细地打了一个结。
而那块手帕,正是那晚从他外衣上撕下又敷在他额头降温的那块。
“抱歉。”
熟悉的道歉再次落在耳边,却是全然不同的语气。
拂衣虽看不到他全部的神情,仍是捕捉到了那轻颤的睫毛下难以掩饰的歉意。
比先前的每一次都要真挚。
或许先前洞中的相遇是有意为之,但这一次,拂衣相信,不是他。
“谢与灵。”
“嗯。”他仰起头,神色中愧疚丝毫未减,语气中的担忧毫不掩饰,“你的毒?”
拂衣摆摆手,“没事。骗人的。”接着站起身,顿了片刻,朝他伸出手,“此地不宜久留,走吗?”
谢与灵微一怔愣,轻轻覆在她的手腕上,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