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拂衣就起身准备去师父日常打坐的地方等他。
刚转过一片竹林,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亭中,正是苏寻。
清癯的身形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苏寻缓缓倒了一杯茶,抬头轻声道:“拂衣,过来坐吧。”
拂衣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水正冒着热气,想来师父大概刚到不久,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苏寻瞧了眼未动的茶水,转头看向白色的竹林,白雪覆盖下的竹叶早已干枯变黄,连带着看的人都流露出忧伤的神色。
“拂衣,你入门已经多少年了?”
“十年了。”苏寻喃喃道:“已经这么久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挥出一掌,直冲面门,桌上的瓷杯被掌风带到,“嘭”的一声碎裂,滚烫的茶水四溅。
拂衣只觉犹如刀割般的劲风刮来,急运内力挡架。
苏寻的九渊内力浑厚绵长,自丹田源源不断涌出,汇集于手臂。
拂衣已拜师十年,但修习的内力却是阴寒一脉,面对这道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强劲内力,只得勉强运劲相抗。
她虽天赋异禀,又得师父十年悉心教导,功力自是不凡,但苏寻曾是十一年前的石榜第三高手,放眼整个江湖都难有对手。
不过半柱香,拂衣已经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头顶冒出一层白气,额头冷汗淋漓,连睫毛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可她不愿就此放弃,仍在强自坚持。
又过了半炷香,连地上溅出的茶水都已结成冰,拂衣脸色泛紫,已有打颤之势。
便在此时,苏寻长袖一挥,收回内力。
拂衣如释重负,倚在桌边大口喘气,双手不住地发抖。
苏寻道:“引气下行,活涌泉穴。”
拂衣就地坐下,吐纳导引,内息在全身运转一个大小周天,将经脉中的寒气逼入丹田,渐渐为内力吸收。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苏寻见她睁开眼舒了口气,神色欣慰地赞道:“这次坚持了一炷香左右,很不错。”
拂衣想到自己在两月前,还只能支撑半柱香,放在以前,要突破这半柱香的时间,总要花上一年半载才行,这次下山虽未能照常闭关,但功力却有意料之外的进步。
不过转念想到傀儡的事情,喜悦的心情转眼不见,忧心忡忡地说道:“师父,我这次下山——”
“鹿吴山的事情,你怎么看?”苏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神色淡然地问道。
拂衣一怔,原来师父已经知道了,又想起谢与灵说过虞山派如何得知,那师父大概也早就得到消息。
她看了眼杯中再次氤氲的热气,说道:“不管背后之人是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炼制傀儡本身就已经是在残害江湖同道,若傀儡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说,不能坐视不管。”
苏寻顿了片刻,望向山下的药林,半晌才问道:“拂衣,你可知道为什么天水境会有这么多药草吗?”
拂衣想起师姐提到过,师娘是百药谷谷主的女儿,那片药林在她拜师前便有了,只不过那时候种的药草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又想起梅笑寒说过,师娘早已经去世多年,看着师父有些落寞的神情,心下一阵难过。
苏寻又倒了一杯茶推给拂衣,眼中闪过一丝炽热,随后淡淡地说道:
“那些傀儡,是以药炼制。”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拂衣远远望着那片药田,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清苦气,慢慢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苏寻,喃喃道:“师父。”
分明只有咫尺之隔,可拂衣却突然觉得眼前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有些模糊。
热气蒸腾,拂衣的双眼慢慢阖上,头脑发晕,四肢无力,最终脑海里只记得师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拂衣迷迷糊糊地感觉全身都在发烫,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渐渐地就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越来越热,呼吸急促,想要挣脱。可手脚刚一挣开,身体突然急速下坠,她拼命想喊出声,但喉咙却怎么也张不开。
“嘭”的一声,终于落地。
四周一片漆黑,似乎掉进了一个冰窟,寒气顺着毛孔冻住经脉,冷得浑身颤抖,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惧被逐渐放大。
突然间,一道光亮破开黑暗,清瘦的身影从月光下走出,所有的不安在那一刻都找到了归宿。
“师父!”拂衣用尽力气大喊。
苏寻逐渐走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朝她伸出手,突然一阵劲风刮过,卷起漫天大雪,模糊了视线。拂衣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正忧急间,纷扬的大雪之中,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拂衣!”
——正是析木师姐的声音。
拂衣手脚并用,慌忙站起,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只觉那道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再也寻不到了。
惊慌失措,慌张回首间另有熟悉的声音闯入耳间:
“拂衣,前面结冰路滑,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师姐,你回来了。”
“在下谢与灵,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声音越来越多,心跳也越来越快,拂衣只觉一团热气在胸口横冲直撞,直撞得她眼前发黑,筋断骨折,连皮肉都被搅弄成一滩烂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似有鲜血冲破周身皮肤,喷薄而出。
拂衣满心惊慌,想要大喊,喉咙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阵痛,双手胡乱摸索,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慌乱间摸到冰凉的一物,是剑!
不安的心绪在那一瞬得到抚慰。
幸好,剑还在。
她连忙收摄心神,将经脉中仅有的内力运于手臂,猛地抓住长剑。一瞬间,丹田中涌入一股温暖的力量,接着流经周身脉络,躁动渐退,气息归于平稳。
拂衣睁开眼,急促地喘着气。
“原来是梦。”
她握着手中的剑,总算松了一口气,看着上面断了半截的剑穗,突然想起同行数日的人,笑了笑。
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却并不觉得心安。晕倒前那股莫名的恐惧再次涌来,她着急想要出门查探。
可使劲推了几次门却始终不动。
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心里成形——
门被锁上了。
不知为何,虽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也未觉察到什么气息,可她总觉得门外有人正盯着自己,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
“师父。”
片刻,门外传来回应。
“醒了。”
熟悉的声音穿过木门清清楚楚地落在耳边,拂衣呼吸一滞,短短两个字就好像晴天霹雳一样在耳边炸开,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混乱的念头,模糊却让人心惊。
师父为何会知道鹿吴山之事?
为何提到傀儡?为何看向药田?
傀儡以药炼制?师父如何知晓?
她为何突然晕倒?门为何突然上锁?
心脏怦怦乱跳,数不清的疑问霎时涌现,拂衣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用尽力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师父?”
所有念头指向的人是您吗?
“是我。”
平淡的语气自门外传来,不仅是对这句“师父”的回应,更是所有疑问的答案。
拂衣愣在原地,回想起鹿吴山的傀儡,好像透过他们又看到十年前的北境。
破碎的肢体,满眼的鲜血,凄厉的惨叫,后来一场大火吞噬掉所有的过往,只留下冰冷的死寂。
那个十岁的小孩被困在漫天大雪里,怎么也走不出去,饥寒交迫地缩在角落里。
直到后来,那道瘦削的身影破开风雪朝她走来。
流传的故事中这样的人往往身披霞光,是拯救落难孩子的盖世英雄。可那个人却潦草得很,两眼无光,神情颓惫,双颊凹陷,衣衫破败,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靠近。
“那是鬼吗?我已经死了吗?”
年幼的拂衣看着渐渐清晰的身影有些害怕,可又想到,如果死了,那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吧。这里太冷了,冷得连眼泪鼻涕都冻在脸上了,能离开,倒还挺高兴的。
她抬头看了眼苍茫辽阔的天,竟然和这片漫无边际的严寒冰原一样的白,心想,天上大概也会和这里一样冷吧,等下问问小鬼,能不能送我去个暖和的地方。
那“鬼”阴沉沉地站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有一丝光亮闪过,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你是小鬼吗?”拂衣试探性地开口问道,语气客气又礼貌。
那“鬼”却不回答,上下打量了几遍,冷声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这雪下了好久了,连那些血都盖住了。”
那“鬼”愣了一瞬,随后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吗?”
短短几个字,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可拂衣却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她看着朝她伸来的那只手,上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痕,还带着一层薄茧。
半晌,终于说道:“我的腿冻僵了,走不了路。”
“鬼”盯着那张已经冻紫的脸,看着她满眼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回过神来,将右手贴在她的背上。
一股暖流从背部缓缓流经全身,融化了冻僵的小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拂衣道:“原来小鬼还会这个吗?多谢你啊。”
冷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我很像鬼吗?”
不等听到回答,拉起她背在背上,朝来路走去。
拂衣伏在他的背上,犹豫了片刻,轻轻拂去了他肩头的雪,缓缓问道:“你真的不是鬼吗?”
“不是。”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暖和吗?”
“嗯。”
漫天大雪里,黑点缓缓移动着。
那一天,苏寻背着拂衣,一起走出了那片冰原。
师父带着那个捡来的小徒弟,回到了天水境,授她武艺,养她长大。
冬去春来,转眼间,已经十年了。
拂衣还记得当年刚刚入门的时候,师父说她体质特殊,不适合修习九渊内功,所以十年来,整个天水境,只有她得到了师传的阴寒内功心法。
此时旧事涌上心头,心下疑惑,真的仅仅因为体质相冲吗?
“师父,那玄灵内功?”
“玄灵内功,是祝卿安修习的内功。”
“十一年前的江湖第一祝卿安?”
“是她。”
拂衣想起梅笑寒讲过的那个横空出世的武学天才,凭借一己之力封住清虚,内力耗尽而亡,却在死后仍被人怀疑忌惮,她的心下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紧接着门外响起的声音让这个模糊的念头更加清晰了。
“拂衣,我要你助我重新打开清虚。”
“师父!”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只是接着说道:“江湖中人只道那阵法需要八人合力才能破开,可他们忘了,在这之前,是祝卿安为所有人争取了时间,她耗尽内力设下了那道屏障,也只有她的玄灵内力才能冲破,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让你修习这门内功。”
拂衣愣在原地,一瞬间热血上涌,冲得头脑发昏,半晌才回过神来:“为什么?师父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门外的声音沉静又平淡,还带着一丝眷恋:“因为我要找回络缘。”
苏寻转身望向北边,目光似乎越过大山,穿透迷雾看见了已经离开十年的人。
漫天的大雪之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始终静静停留在那里,翘首以盼。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可我知道,她没有。她只是被困在了北境,所以我要去带她回来,我一定会带她回来。”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坚定又偏执。
苏寻和夏络缘是在很小的时候认识的。
那年十岁的苏寻随父亲四处游历,行至北境,在雪地里和父亲走散。天色渐晚,他初到此处,不辨来路,只能一个人四处乱撞。
雪势越来越大,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四下除了冷风再无半点声音。
正焦急间,一道清亮又稚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迷路了吗?”
苏寻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女孩满眼笑意地站在他面前。
那小姑娘见他半天没反应,又问了一遍:“你迷路了吗?”
声音清脆明亮,破开重重厚雪,滑入心间。
苏寻盯着那道清亮的目光,怔怔出神,半晌才忙点点头,连声应是。
那小姑娘笑着说道:“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出去。”
“谢谢你,我叫苏寻,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笑着答道:“我叫夏络缘。你要跟紧一点,不要再走丢了。”突然停步,转头看了他一眼,牵起他的手,“还是牵着走吧。”
苏寻感觉到一阵暖意从手心传来,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定定地瞧着那张侧脸,任由她牵着自己朝前走,半晌,才想起来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啊。听我娘说这里有百年难遇的天心莲,我很想看看,所以就来了。”
“那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夏络缘道:“我常一人出门采药,不会走丢的。”随后想到什么,又解释说:“我不是在笑你啊。这里下起大雪很容易迷路,没关系的,这不是遇上我了嘛。”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满脸自信地保证道:“有我在,一定送你平安出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行的足印。
走了不知多久,夏络缘突然指着前面一个黑影道:“那是找你的吗?”
苏寻神色一亮,“是我爹!”拉着她跑过去。
“苏伯伯好!”
苏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热情地打招呼,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俯下身,温和地说道:“多谢你啊,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络缘。”
苏濯一怔,问道:“那百药谷的夏云岫,你认识吗?”
“那是我爹啊,苏伯伯和我爹也认识吗?”
苏濯笑着点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夏络缘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道:“您是那位天水境的苏伯伯。我爹娘说起那里可漂亮得很呢,等我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吗?”
不等苏濯回答,身旁的苏寻抢着说道:“当然可以,现在就有机会,要一起去吗?”
夏络缘有些犹豫,“可是现在我得回家了。”突然眼睛一亮,拍手说道:“你和苏伯伯一起去我家做客怎么样?下次我们再一起去天水境。”
两人当下答应了,随她一起去了药王谷。
寒来暑往,苏寻和夏络缘就这样一起长大了。青梅竹马的妙医圣手和潇洒剑客终成一段佳话。
可十年前变故突生,傀儡暴起伤人,几大高手合力封印后,夏络缘却又突然失踪,有人说她死在了北境。苏寻在清虚找了许久,可一把大火,什么都没剩下。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街上,周围的人早已庆祝过自己的劫后重生,日子恢复如常,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所有人都对那段日子闭口不提了,又有谁还记得是夏络缘救了那些重伤濒死之人呢?
可是苏寻没忘,他也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忘掉。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直到后来他收到一封咽蝉阁的来信,告诉他夏络缘是和傀儡一起被封在清虚洞里了。
这封信让黑暗中的苏寻窥见一丝希望,既然能够封上,那就一定能打开。
可仅凭一人之力绝难办到,幸好他得到了祝卿安的内功心法。
但那玄灵内功属阴寒一脉,而他的九渊内功属阳,两者完全相冲。苏寻想过废除自己的武功从头修习,可那功法讲究天赋,只有体质极阴、心性澄澈之人自幼练起,方能成功。
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眼看就要破灭,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拂衣。
那个在严寒中独自坚持了许久,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把他当做索命鬼的小孩。
拂衣当初离开北境的时候,曾想过再也不要回到那片冰原。不过后来师父教她修习玄灵内功,而此功法在寒冷清静处修练进益更快,所以她才会遵循师命北上闭关,才会在那个山洞里遇到谢与灵。
师父十年来的教养之恩无以为报,就算是赔上性命也所甘愿。但清虚一开,灾祸重起,她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样的后果又能否承担的起呢?
还有鹿吴山那些傀儡,是啊,如果师父想做的只是重开清虚,那鹿吴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背后另有其人?
而苏寻接下来的话立时打破了她的幻想。
“清虚一开,北境的傀儡会再次出现,而研制鹿吴山上的那些,是想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恢复神智。”
听到这儿,拂衣好像抓住了一丝希望,忙问道:“那有希望了吗?”
“暂时还没有办法完全恢复,只能清醒片刻,但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功的。”
苏寻向门前走近一步,“拂衣,你要做的,只是好好修炼,剩下的,什么都不要想。”语气平静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拂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试着运起内力,却感觉经脉之中空空荡荡,什么也察觉不到。凝神于丹田之中,只觉得有一股浑厚的真气压制住了自己的内力,是师父的九渊内力。
虽隔了一扇门,苏寻却好像能透过木门看到一样,缓缓解释道:“你乍闻此事,心绪起伏不定,妄自运功,反会伤及自身。等你什么时候考虑清楚了,我再来替你除去这道真气。现在,先好好休息。”
“师父?”
可门外已经再无回应。
拂衣一人愣在屋内,只觉得浑身无力,咚地坐倒在地,倚着木门,方才的话仍在耳边回荡。
看来,若是她一直没有想好,很有可能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可是清虚重开,那些傀儡怎么办?师父真的有办法让他们恢复神智吗?如果没有办法,又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而自己便是罪魁祸首,到时师父乃至整个天水境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转念一想,以上种种都只是可能。
但师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却是真真切切的。如果师父师娘本有机会相见,难道要因为害怕这些可能而不去做吗?
十年前的北境仍历历在目,鹿吴山的情况也近在眼前,究竟是否要听从师父的话,真的能做到什么都不想吗?
拂衣想起回来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姑娘,突然之间似乎有些理解了她最后的犹豫。
于你有教养再造之恩的人,他的话是否要全然听从呢?
可若连报恩也要挑挑拣拣,还算得上是报恩吗?
万千思绪缠绕心头,冲破血肉,又将拂衣紧紧缠住,她就这么靠在门上,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窗边停下。接着窗户从外面推开了一条小缝,有人递进一碗热汤面。
拂衣闻到一阵熟悉的的香气,摸摸自己已经饿扁的肚子,走到窗前坐下。那窗户虽然已经关上,但外面的人迟迟没有离开。
“实沈,多谢,正好我现在饿得很。”
“师姐,我……”外面的人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拂衣捧起碗,尝了一口面汤。
嗯,很好喝。
片刻后,抬起头看向外面那道身影,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实沈自知问的是傀儡一事,顿了片刻,点点头,想到隔着窗子里面的人看不见,又轻声道:“是。”
拂衣端着面碗的手停在半空,隔了一会儿才放下,大口吃了筷面条,赞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顿了片刻,沉声问道:“鹿吴山,你知道吗?”
“我去过。”
“那你清楚被制成傀儡的那些人是从哪来的吗?”
实沈叹了口气,“那里有些人是自愿的。”
“什么意思?”拂衣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声音。
“他们的家人朋友被困在清虚,所以那些人自愿参与研制,只要能有希望救出北境的人。”
拂衣心下一滞,她本以为鹿吴山的事只是师父一个人的谋划,现在才知,原来这世上偏执疯魔的岂止一人。
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和最在意的人被迫分开数年,现在知道仍有机会相见,会不会为了渺茫的希望铤而走险。
会的。
在遇见师父之前她最害怕孤零零一个人,若自己的亲人朋友生死未卜,那时候自己真的就能为了世上其他不相干的人而放弃希望吗?
扪心自问,她应该做不到,哪怕希望是假的,也会义无反顾。
“那你呢?实沈,你也有想见的人吗?”
“不是,因为师父的教养之恩,无论那里有没有我想见的人,我都责无旁贷。”
拂衣愣了片刻,教养之恩,若说恩情,师父对自己又岂止是授业解惑那么简单?自己的性命是师父救的,本该以命相报才是。
她重又坐下,半晌,对着窗外的人缓缓说道:“面很好吃,替我谢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