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江寻第一次好奇她的身世。
酒香塔下的酒室里,他就曾小心翼翼地探寻过她的经历。从直勾勾地望着她到疯狂躲闪的目光、揭穿她敷衍意图时隐隐的委屈、作出不愿说便不会多问的保证时的坚定模样,此刻都仿佛历历在目。
那时她正心慌意乱,面对少年人真挚的保证,虽也有触动,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回应对方的无奈和愧疚。
被绣金楼突然搅乱的计划、系统的背刺与威胁以及某种事情突破了掌握的恐慌,让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度过危机的焦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除了近在眼前的危机和无法确定的未来,让她无从开口的还有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两个世界。因为玩过游戏,她熟悉这个世界的很多奇谈异闻,能把远在开封等地、甚至是曾经在现实中见玩家讨论过的剧情内容都拿出来讲给江寻和红线他们听。或许正是那些精彩非常的见闻吸引着江寻,崔颀清楚地记得在讲那些江湖故事时,闪烁在少年眼中的向往和兴奋。
可是这些都与真实的她无关。
所谓游历各地的见闻与阅历,不过是她找的一个合理的借口罢了。
第一次面对江寻的疑问时,崔颀先是一惊,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而后便是深深的迷茫。她想不出自己能说些什么,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是那些一戳就破的谎言。
“......我是游商,为不羡仙的离人泪慕名而来,在清河一带迷了路,才流落至北竹林一带......”
本就随口编织的经历在江寻的怀疑前不堪一击,但他没有深究,只无奈地叹口气,然后表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让她不要担心。听了江寻略带失落但依然坚定的承诺,除了涌入心中的一股暖流,崔颀更多的是感到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听到系统说被荧蝇操控的她杀死了江寻导致第一周目失败后,她的心态就有些变了吧。重来一次,当再度听到少年认真地说出那句“想要知道更多与她有关的事”时,她忽然就不想再用那些敷衍的言辞糊弄过去了。
视线不再逃开,崔颀在鼓噪的心跳声中鼓起勇气,“想知道什么,你问吧。”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先说好,我可不是问什么都会回答啊。”
对方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得到了一个想要很久的礼物,一瞬间的措手不及很快就被反应过来后的狂喜盖过,似乎是仍然有些不敢置信,江寻试探似的问道:“那我......问了哦?”
“问吧。”
“阿颀是哪里人,为什么会穿......在北竹林里?”纠结片刻后,江寻还是问出了那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吗?有意思。
第一个问题她就无法回答呢,崔颀有些无奈地暗自吐槽。
她默默叹口气,思考片刻后,斟酌着回答说:“我家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来清河......是为了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至于在北竹林,你也看到了,当时我在收集燕巢花,刚好那里有很多。”
“需要在清河做的很重要的事......”江寻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小声重复了一遍,忽的灵机一动道,“是要在不羡仙做的事?”
确实。崔颀忍不住点头,算是默认。
“那件事要做多久,我能帮你吗?等你做完了,是不是......就要走了?”江寻敏锐地察觉到了崔颀并不想详细谈论那件事的具体细节,因此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紧接着问了几个关心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要做多久,可能很快,也可能还有很久。甚至我都还没有完全想好,究竟要怎么做......”崔颀的回答声音渐弱,她顿了顿,语气重新坚定道,“希望这次我能成功,如果不能,那就重头再来。要是成功了,我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吧。”
提到“回家”,少女有些迷茫的语气变得开朗起来,江寻捕捉到了她面上一瞬闪过的怀念神色。
“阿颀你......好像很想念家乡的样子,是很久没有回去了吗?”
有多久来着?崔颀都有些拿不准穿越以来已经度过了多少时日。没有工作日与周末之分后,她很快就丧失了现代的时间观念,因此只能有些含糊地说道,
“唔,已经记不清离家多久了。总在江湖里漂着怎么行,当然想回家啦。”
那一刻,江寻好像听到了“咔哒”一声,似乎是脑海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盒子忽然打开,涌出许多模糊的画面。崔颀的嘴唇一张一合,记忆中的某个声音似乎借着她的口向他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江河湖海里,人人都想上岸。”
没等他细究这段突然的记忆来源于何处,就被头部一阵尖锐的剧痛打断,那阵剧痛来得突然,又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像是......在阻止他想起那段回忆似的。
下意识想要捂住脑袋的手僵在那里,被窗外传来的微风一吹,他才发现短短一瞬自己就出了一身冷汗。直到耳边的蜂鸣声渐渐消失,江寻才听见崔颀焦急的询问。
“......江寻!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他微微喘着气,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对突如其来的剧痛仍有些心有余悸,“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头突然很痛,现在已经好了。”
这头疼来的蹊跷,她不记得主角有什么偏头疼的旧疾啊,“怕不是受风寒了?要不要去医馆看看?”崔颀有些担忧的提议道。
“不必,我现在没事了。”江寻轻轻按揉着太阳穴,还没有从莫名其妙的记忆跟头疼中缓过神来,声音有点闷。他转头瞥了一眼窗外西沉的太阳,又对崔颀说道,“天色不早了,阿颀你早点休息吧,记得用药膏和安神香。”
说着,他抱起茶几上的两个空酒坛,向小屋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在原地,转过身来望着崔颀,“其实还有......还没问完的问题,我下次还可以接着问吗?”
少年还有些苍白的脸色配上征询的语气,不知怎么令崔颀觉得有些可怜,她想,反正说好了不一定每个问题都回答,所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当然。”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江寻微微勾唇,面色终于稍稍红润了一些。
“那就好。阿颀早些休息,好梦。”
“你也是,晚安。”
从外面关上小屋的木门时,门扇叩击木框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隔断了室内的声音与气味。骤然消失的梨花香和随之而来的竹叶气味让江寻走出小屋后好像忽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时有些恍惚。
头疼已经无迹可寻,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突然闯入的记忆亦是如此。就像退潮的海水一般,只在原地留下一些贝壳之类的碎片,显示这里曾有海水流过的痕迹。
江寻觉得自己今天有些说不出的怪。
“中邪了不成?还是这酒没封好,有毒?啧......瞎想什么呢。”他摇摇脑袋,制止了自己胡乱发散的思维,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傍晚清凉的微风让他的脑袋清爽了不少。
第一次和阿颀启封了他珍藏多年的离人泪,还借着美酒说了许多过往的事,离人泪果真有用,他满意地想。
阿颀似乎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他们还约好了一起去江叔的小屋看看。等到了竹林小屋,他要带她看看自己幼时练武的地方,还有江叔用竹子做的那些玩偶......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他们聊了好多啊,对了,开坛宴!不管阿颀要做的事是什么,他一定要把她留到办完开坛宴。她那么好奇,若是没见过寒姨的绝活、曲水流觞的热闹,那不就太可惜了。
说不定那之后,他还可以顺道去她的家乡看看。反正他本就有闯荡江湖的打算......
躺在床上,意识逐渐昏沉的江寻迷迷糊糊地想着,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梦中的他似乎是一个游魂,没有身体,只能远远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场面。然而就像那些画面模糊的记忆,梦里的场景和他似乎也隔着什么,让他只能偶尔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看到一些并不十分清楚的场面。
唯一清晰的是梦中的另一个自己,区别与游魂状态的他,那个有实体的自己似乎是梦中场景的主角。江寻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却无法和他互动。
梦境中的场景变化极快,灵魂状态的江寻看到那个有实体的自己时而大口喝酒,时而拔剑劈砍着什么,时而又好像十分疲惫的样子,低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魂魄状态的江寻忽的感到自己周身发烫,断断续续的声音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缠住了他,他听到——或者说他意识到有个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没关系,起码她同意了自己可以帮忙。”一种酸涩和无奈的情绪将他包裹了起来。
“......黑衣人是怎么回事......洛神竟然是......还有她......”郁闷和迷茫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整个罩住。
“......恐惧不是假的,他相信......得快点......”好像黑暗的牢笼里照进一丝光亮,溺水的人终于将头探出了水面,游魂形态的江寻终于能喘一口气。
一切存在都在某一瞬突然消失了,混沌之中,他感到自己被拽到某处。周身的黑沉渐渐变透,变薄,朦胧的空间里,江寻看到有个长发及腰的红裙女子站在前方,背对着自己。
那女子在轻轻颤抖着,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哽咽,那声音让江寻感到无比陌生,又烦躁不已。
某种意识操控着他,让他不自觉做出伸手的动作——熟悉的手掌出现在视野里时他恍然发觉此时又有了□□。可没等他将手搭上那女子的肩,她就转过了身,泫然若泣的面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帮帮我,江寻……我想回家……”
崔颀用颤抖的泣音向他祈求着什么。
“靠近些……再近些……”
不受控制地,江寻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该怎么帮你?”他听到自己发问,什么东西在胸膛里烫的发疼。
极近的距离下,面前的人仍美的不可方物,晶莹的泪滴凝结在细长的眼尾,仿佛一颗点缀在那里的冰晶。鲜红的唇微抿,似乎在强忍着某种痛苦。
半晌,润湿的唇微启,她又轻又缓地说道:
“你去死,我便可以回家了。”
上一秒还低垂着的泪眼忽然圆睁,盛满了诡异的怒气和疯狂的笑意,那张美艳的面孔倏地扭曲,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邪笑着向他贴近,
江寻在匕首插进胸膛里的那一瞬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