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以众多山谷闻名。
隐月山的山涧幽深、千佛谷的小道肃穆、丹崖的山壁险峻。
地形复杂多样,有时连本地人都容易迷失在某处林间小路之中。
除此之外,清河还有异常发达的地下通路。那些暗道、地宫年岁已久,就连在清河当地都鲜为人知,它们是由能人侠士为收回燕云十六州修建的地下交通网络。
侠客们曾来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道的台阶早已布满青苔,粗糙的石壁也渐渐被风尘磨平。
曾经义士云集的暗道如今已经沦为鸡鸣狗盗之辈的暗巢,他们潜伏在清河各处,成为了这黄河流经之地的阴暗面。
清风驿事变之后的几年间,南唐势力大举北上,他们很快便摸清了清河土地里的大小暗道,而后蛰伏起来。
就像是地穴里的蛇、阴沟里的毒虫,盯紧了早已看好的猎物一般,绣金暗卫们潜伏在阴影之中,冷冷凝视着地面之上的市井百姓,默默等待一个出洞捕猎的时机。
但或许谁也想不到绣金楼的这帮亡命之徒还有这样一个风景秀美的据点。
这是一处山谷的背面,数量可观的木屋占据了谷内不算富余的空间,建筑之外的空地被喜阴的花卉铺满,在这一处潮气氤氲的地方孕育出一层有些浮腻的香气。如果只看外表,这里似乎是一处十分适宜的度假胜地。
然而地表之下,是一方阴暗的地牢。生锈的监牢散发出一股腥气,混杂着人体组织腐烂的恶臭——从无数堆积在一起的、已经浮肿不堪的人类躯干中飘出——水汽将这股阴魂不散的气味凝结的如有实质,附着在每一个身处其间、苟延残喘的生物的气管里。
“啪嗒”、“啪嗒”......
鞋子踩在积水的石板地面上发出阵阵回声。
一个背着大刀、身形强壮的绣金暗卫举着火把,踩过地牢里暗红色的小水坑,踏着湿滑的石阶向上。走到地道口将要离开这片散发着**之气的地狱时,他十分嫌弃地在面前挥了挥手,仿佛要将那股挥之不去的气味驱散。
男人面上的金色面具似乎与其他暗卫相比略显陈旧,边缘已经磨损,露出了紧紧缠绕在脸上的绷带。
如果崔颀也在的话,她立刻就会认出眼前的金面具正是先前在山洞中见到的那伙绣金暗卫的头领。
“老陈,那小鬼招了吗?”守在地道口的另一个银面看守和他打着招呼,头向地底微微一偏,低声问道。
拾级而上的绣金暗卫瞄了一眼暗牢看守,随便应付了一句:“哼,小小蝼蚁罢了。”
看守听罢十分满意般颔首,然后道:“你们奔雷部的搞起审讯来倒是有一手。正好,掌司找你。似乎要动身了......”
举着火把的暗卫没有停在原地听守卫说完,想必不过是一些为组织效力的废话。
那位嘱咐他的事刚刚完成,如今情势危机,他也只能勉强自保。想到这,金面具攥紧手中的火把,在心里骂道,
偏偏是这个时候被抓,真是给他添乱。
他不能暴露身份,只能让那孩子说出阴文册的下落,现在只看一切还赶不赶得及。
关键时节洛神不知去向,江无浪也音讯全无,再加上村里那个暗桩......思虑及此,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男人眼神中的锋芒。
他已尽人事,剩下的便看天命了。
下定决心,他高举火把向前,步履不停。
被称作老陈的绣金暗卫终于走出了地道,他把燃烧的火把插在地道口的一个铁架上,然后穿过花丛间的小路,走向山谷中装潢最讲究的一座二层建筑。
三两只灰鸟比老陈先一步飞进敞开的屋门,门口持剑的两个银面暗卫对簌簌飞过的信使熟视无睹,只对紧跟进门的老陈稍稍提起了兴趣一般,
“姓名。职务。”其中一个持剑暗卫拔剑拦住想要跨门进入的老陈,低声询问道。
金面具扫了一眼两个守卫,低沉的声音淡定自若:“陈齐。奔雷部二部头领。”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放下武器,身形一侧,将陈齐放了进去。
绕过门前绘有“春夏秋冬”四幅图景的楠木屏风,陈齐缓步走向坐在靠墙正中的一座雕花宝椅上的红衣女人,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跪下行礼,而后微垂头颅,声音略显干涩但十分清晰道:
“属下系奔雷部二部头领陈齐,负责神仙渡一带……”
“我知道,流程就不必走了。”千夜轻柔地打断了陈齐,直截了当道:“今天的主题也不是这个,等人齐了再说。”
“是。”陈齐叩首,随后沉默地后退,起身,站在拱卫宝座的一众绣金楼暗卫当中,不再出声。
“……你根本就不认识绣金楼,知道这破虫子要把你往哪儿引吗就直愣愣地往前冲?莽莽撞撞,真不知寒香寻是怎么教的你!”快步跟在江寻身后的伊刀一边猛追少年迅疾的步伐一边恨恨道,“要不是你说寒香寻不在,老子才不凑这热闹……”
“前辈若是不愿与我一同前往,转身便是。这件事本与前辈无关,不劳您大驾。”江寻紧紧盯着不断加速的荧光飞虫,同时平静地回答道。
“嚯,好一个白眼狼,翻脸就不认人?”伊刀气笑了,怒气冲冲地回怼道,“刚才那伙偷袭的狗东西是谁解决的,没有老子的大刀,你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儿地往前冲……?”
江寻猛地拔剑,尖锐的剑啸打断了伊刀的抱怨,剑刃一挥,向朝着两人猛冲的一只野猪发出一道剑气,野猪哀嚎一声便倒地不起了。
江寻步伐未停,依旧跟着虫子向前赶路,只是侧头看向伊刀,语气略带揶揄:“要不是我这剑,刀哥恐怕没法儿帮我解决偷袭的绣金楼爪牙咯。”
“牙尖嘴利……”伊刀狠狠瞪了一眼得意的少年,忽然语气一转,严肃地说道,“老子没同你开玩笑。江南国养的这帮畜牲如今在这清河乌泱泱的一片,谁知他们的目的是啥,你就听我的少跟他们牵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如果,他们就是冲我……冲我家人来的呢?”江寻语气沉静,也严肃道。
伊刀听到这句,语气便有些迟疑:“……这话当真?你如何有把握?”
江寻有些纠结,总不能说那是他梦到的吧,只停顿片刻后,他便强调道:“我一出神仙渡,这帮南唐鹰犬就从各个角落蹿出来想要刺杀我,不说是故意的怎么可能……”似乎担心这些分量不够,思考片刻,他又加了一句,“如今我追这虫子,便是为了找到被他们抓走的亲朋。”
伊刀罕见的沉默下来。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后,江寻听到身后那个男人小声的咒骂,
“……娘的,姓褚的,你可真是给老子找了个好差事……”
先于陈齐进门的其中一只灰鸟立在千夜左侧的一支漆色木架上,一动不动,恍若一只精致的标本。
它暗红色的瞳孔直直注视着持剑暗卫把守的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只有墙边装饰性的烛火燃烧时的噼啪响动。
忽然,仿佛被什么惊动了一般,灰鸟猛地扇动起翅膀,几乎一直保持静默的信使张开了尖利的喙,爆发出与其身形极其不符的刺耳鸣叫。
“吱啊——!吱吱嘎啊——!”
巨大的响声像一把尖刀刺破了一度沉寂的空气,震耳欲聋的鸣叫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回荡,却没有人敢表示这叫声太过吵闹。
绣金暗卫们只是低垂着头颅,似乎对跟着一只发光小虫走进来的崔颀毫无兴趣。
“哟,”千夜支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望着崔颀,嫣红的唇轻笑着微启,黑沉的瞳仁中却一片冷色,“小暗桩来了。崔——颀?多亏了你的情报,我们才能破获阴文册的下落。”
跟随荧蝇走到千夜面前的崔颀一听这话便感到心直往下坠。女人语气轻松,甚至听上去有些愉悦,可面上的冷色却不容忽视。她有些拿不准千夜的意思,因此并未作答。
“如今计划大有进展,可多亏了你这个大功臣。说罢,想要什么奖赏?”千夜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她稍坐直些,专注地直视着崔颀的双眼,她眼中的暗色浓郁的仿佛要把崔颀吸进去一般。
明明千夜是在笑着同她说有关奖赏的事,可崔颀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身上的汗毛直竖。
她十分确信绣金楼不可能通过她给的信息弄清阴文册的所在地,可如果是这样,千夜把她大老远叫来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像消息说的那样:商讨盗取事宜那么简单吗?
崔颀抿抿唇,她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得说点什么。
于是她叩首行礼,始终低垂着头避免去看千夜那副似有深意的神情,沉稳地回答道:
“回掌司。属下为绣金楼效力实属本分,不曾贪图什么奖赏。”
“哦?你是说,自愿为我绣金楼效力?”女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一般,语气充满了愉悦,“若真是如此……甚好。”
“我知你潜伏不易,除了探听阴文册的下落,竟还能打听来田英的音信。”她轻声说着,语气越发柔和,“陈统领尽职尽责,隔三差五便把消息传递给我。看到那些消息,还真是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四个字音被她拖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话音未落,陈齐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向低沉稳重的声音此时高高提起,“请掌司赎罪,属下当辨清那些……”
“陈统领何罪之有?你谨慎小心,一切不过是为了组织考虑罢了,我可有说错?”
“……不曾说错。”
“硬说有错,也不过是你二人过于天真,错把那来路不明的传闻当了真……”
崔颀的心忽然不受控般猛地一颤,保持叩首姿态的她感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有些潮气。
“……大计当前,派去侦查的人手竟折损的七七八八,好在陈统领已经将功补过,我便不多追究。”
金面具“谢掌司”的嗫嚅被千夜的声音盖过,“说偏题了,还论你——崔颀。”
“你任务繁重,还抽空关心主上仇敌等人的踪迹,我知你无暇掌握全村人的行踪。”
她停了停,然后接着道:“我只好奇一事。烧瓷岭地道被毁一事,你可知情?”
崔颀的心脏越跳越快,她几乎不能思考,只能压抑住急促的呼吸,勉力道:
“我……不知。”
“哦?那你一并不知,那地道是被神仙渡里的一个毛头小子毁掉的咯?”
情不自禁地,崔颀猛地抬起头,面上满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怎么可能,江寻明明跟她说的是在他到之前,地道已经被别人清理过了的!
“我不曾……听闻……”
“那小子经常出渡,斩杀了不计其数的绣金楼众,你也不曾知晓?”
江寻遇见过甚至杀了不少绣金楼的人?崔颀越来越不可置信,她简直无法理解目前的状况,只懵懵然道,“不曾知晓。”
“潜伏已久,却对此人行踪一无所知……崔颀,你该当何罪?”
似乎终于露出了真实目的,千夜冷冷一笑,“不过,”她又话锋一转,悠悠然道,“你毕竟还是功臣,我便给你一次将功斩罪的机会。”
“出发在即,只可惜,阴文册的具体位置,你还从未探明。”
说话间,千夜缓缓起身,从身边捧着那杆巨大镰刀的暗卫手中拿起武器,走向崔颀。她状似不经意般把玩着手中的巨大杀器,扬声道:“你既说自己是忠心耿耿,我便让你弥补这一遗憾——来人!”
伴随着女人清脆的拍掌声,一道重物被拖拽的声音由远及近。
“靠你的情报我们才抓到这孩子,叫什么来着,窦……豆豆?呵呵,真是个有趣的好名字。”
满身伤痕,遍体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少年被两个绣金暗卫拖着脚拽进门内。野蛮的拖拽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鲜红的血迹,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可怜少年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啧啧啧轻着些,毛手毛脚的。”十分担忧的语气,却掩盖不住雀跃的心情,“瞧瞧你们奔雷部,把人都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走过瘫倒在地,几乎没有进气的少年身旁,千夜提起巨大的镰刀,将刀刃轻轻翻转过来,贴在崔颀的下巴上,而后将她低垂的面孔慢慢抬起。
苍白的面庞几乎被汗水浸透,瞪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轻笑着的女人。紧贴着冰冷的刀面,崔颀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她全部的毅力此刻都用于保持镇静以至于不要抖的太厉害。
看清了少女眼中的恐惧,千夜面上的笑意在此时艳丽非常。
“既自认忠诚无二,便由同此人朝夕相处,最了解他不过的你,亲自拷问出阴文册的下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