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深冬,按理不该再行数十天至南蛮,只是君有令,臣则从。
杨茂恩整日吐着寒气推迟行军的里程,众将皆觉得他只是首次挂帅,压力过大,且刚丧父便被皇帝夺情,有些可怜,便也都听了他的。
但行军到底不是游戏,并不能靠众将的可怜成事。
故而杨茂恩在巡营时,总能或多或少地听到些“黄毛小子,怎可担大任”;“又是一场败仗”;“此去只是白白送命”之类的话。
杨茂恩深知这样不行,但并未抑制这种言论的传播。
因为他心中知晓,流言越抑制越是容易三人成虎,给无故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大元帅才多大,十七岁不到,若非出身好,如何能得这元帅之职?皇帝亦是自聩,竟拿着诸位的性命给这黄毛小子要。到低咱们只是平头老百姓,抵不得皇家亲口一句话。”一个头戴百夫翎帽的小军官与七八名兵士围着篝火坐着。
这百夫长显然很是不屑。杨茂恩以十六岁雅龄得了元帅的职位,他巡视四周见众兵士表情如同吃了屎一般。
一个平日里与他关系好小兵冲他玩命地使眼色,他心中“咯噔”一声,朝那小兵的视线所指处望去。
这一看吓得显些屁滚尿流。
杨茂恩沉默着看这个百夫长连滚带爬地扑到自己脚边,在对方开口告饶前道:“带下去。”
左右的侍从分出两人,很有眼色地卸了这个多嘴百夫长的下巴,将他拉了下去。
其他几个围着篝火的士兵禁若寒蝉,生怕杨茂恩的怒火烧到他们头上。
几人两相对视后,有志一同地沉默。
杨茂恩木然地站着,目光直愣地盯着篝火,炽烈的火燃烧在他瞳孔深处。
他叹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一排兵士的面孔,转身离开。
真他娘的尴尬,杨茂恩想。
在旁人眼中,他就是个黄口小儿,半点儿本事没有,只承了老爹的爵位,竟就带兵打仗。
重明二世也宛如智障,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也干的出来。
马上便要到与南蛮的交界处了,这样的气氛一直在杨茂恩带着的军队上空绕着,说不出的压抑。
杨茂恩蹲在帅帐中,凝眉沉思了半晌,对帐外朗声道:“去将泽茂公家的公子请过来,备上些清酒。”
帐外有人应“是”。
只一会儿,便有人提进来一坛清酒,摆了几个小莱。
杨茂恩便低着头沉思。但在外人眼中,他便像是在直钩钩地盯着那一盘花生米。
在一旁侍立的小兵心中有些可怜他。
那小兵是从杨茂恩刚到大营中历练便跟着了,眼睁睁看着杨茂恩从一个虚胖的球变成如今这个只显得强壮的军人。
要知道,杨茂恩在进军营前几乎是横着竖着一般宽的,现如今军中日子清苦,他们的元帅现如今竟嘴馋一盘花生米。
这个兵士顿了顿,正要出言安慰,就听见外面通传:“泽茂公家公子到了!”
杨茂恩扬起一张笑脸道:“荣光来了,快请他进来。”
李荣光掀开帘子进帐。杨茂恩对着一旁侍立的那个小兵道:“你先下去吧,本帅与公子有要事需商谈。”
小兵迅速应“是”,心说元帅终于可以吃花生米了,说什么也不能耽误了他。应了是后,便又迅速离开了帅帐。
李荣光木然地看着小兵离开,抬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杨茂恩扯动嘴角似是要笑,但嘴角僵着,还未扬起便又垂了下去,让杨茂恩看不出这个未成形的笑代表的是讥讽,是欣喜欣,还是其他什么意思,于是索性便不管了,招呼李荣光道:“荣光,快些过来,我们许久未说话了,分明同是在军中这几个月,竟是未曾见过面。”
李荣光眸目似是出现了一些亮点。
他上前一步,要弓腰行礼,被早看出他意图的杨茂恩及时接住了,很是用了些力气,硬是不让李荣光拜下去。
杨茂恩笑道:“怎么这便见外了?才几日不见,便要行礼,再过个把年,会不会管我要压岁钱。”
李荣光恨声道:“草民只是一芥白衣,见了兵马大元帅自是要行礼的。”
“哎,”杨茂恩一边将小身材的李荣光往小桌那里拐一边道,“什么布衣不布衣的,你李荣光多清高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在意这些了,来来来,今天我找你来,只是因心中不爽快,想找人喝酒,你可别提这些个没用的。”
李荣光僵硬的嘴角又勾了勾,终是扯出一抹冷笑:“呵……清高……我……”
杨茂恩打断他想要说的话,道:“你可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过的可苦了,连喝个酒都没时间,今日终是有了些许空闲,你可莫要扫兴。”
杨茂恩把李荣光按到摆了酒莱的主位对面,边给他布莱边道:“陛下虽是给拨了足够的粮草军费,但我终是怕生了什么变故,一个子儿也未敢多花,你那里怕是有时会吃不饱吧?更莫谈酒莱,今日先打牙祭,等过几个月回了京,我们便到听世居胡吃海喝一顿。”
杨茂恩给李荣光倒了碗酒,道:“这酒是我从京中带来的,当年你便爱喝,如今来尝尝,不知能品出什么滋味来。”
李荣光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末了咂咂嘴道:“有毒吗?”
杨茂恩皱眉,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是何意?”
李荣光执起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填进口中问道:“为什么……没有毒呢?”
杨茂恩紧了紧拳头,声音中带着些愤慨道:“李荣光,你这是怎么了?只一杯酒你便要忘了自己是谁不成?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荣光不理他,抓起那一小坛子酒,便往口中灌,灌完最后一滴,将酒坛子一扔,抹了抹嘴,又抹了抹泪,道:“杨茂恩,我父亲要杀你。”
他按住杨茂恩,杨茂恩听到这话后骤然收紧了拳头。李荣光趴到杨茂恩耳边轻声道:“让我,把你像你父亲一样,当败军之将,死在战场上。”
杨茂恩瞳孔骤缩。
“你早就猜到了吧,杨茂恩,今日你来,便是为了军中的谣言,没错,是我带来的人将你在京中的事散布出去的,那你今日叫我来是为什么?兴师问罪?”李荣光抓住杨茂恩的领子,怒唱:“哪便来!我怕你不成?”
杨茂恩被抓着领子,看昔日好友痛苦的将要扭曲的脸,不知为何,心中开始丝丝缕缕地涌现沉闷的疼痛。
十六年,大家都变了。
为财,为权,为利,变的不择手段,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杨茂恩这一天叫李荣光来,的确是对李荣光心生疑窦,本想着若是谈不成,最后大不了严刑逼供,也要问出个名堂来。
只是他没想到,他胡天胡地的东拉西扯,还没步入正题,李荣光便把自己卖了个底儿掉。
这么说,事情或许还有其他转机。
杨茂恩皱着眉头,握住李荣光扯自己领子的双手,道:“荣光,莫恼,冷静下来,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荣光颓然地坐下,眼神很是空洞。
他平静片刻道:“几个月前,父亲告诉我,皇上令我此次出征,没有一官半职,我一听便知晓了,这是要使我为质子。你带我上了战场,好牵制我那管兵马粮草的父亲……杨茂恩,还有酒吗?”
杨茂恩尴尬道:“没……没了,若你还想要,我便令他们……”
“好了,杨茂恩……你说,这帅帐外有旁人吗?”李荣光讥讽道,“说是请我喝酒,却是连酒都未曾备足,哪怕是做戏也未免太敷衍了。京中谁人不知你杨茂恩千杯不醉,只消我一看,便知你的目的是什么。”
杨茂恩盯着李荣光不说话。
“你可知,为何我是嫡长子,我那父亲却迟迟不肯请旨立我为世子?”李荣光问。
杨茂恩道:“自是不知。”
“杨茂恩,你只是不想猜,你总是这样。不爱用脑子,一用便能把人耍个透彻。”李荣光皱着眉头,面色惨然。
“我只是笨而已,不爱用脑子,你太抬举我了。”杨茂恩摇头。
李荣光不理他,自顾自道:“杨茂恩,我叫李荣光,可不是我那父亲心中荣光,或许我只是他心中最深的耻辱。”
“怎么会……”
“杨茂恩,我重明国境之西是什么?”
这片大陆地方八千里,以重明国为中是平原,重明以东为羌芜,被称为东夷。
如今杨茂恩要去讨伐的,是南蛮。
重明以北,被称为北狄,北狄自给自足,未尝与重明国有战事。
至于重明国境之西,被称为东……戎。
重明一世当年开国,便是靠着东戎的帮助,故而后来建国,如今两国仍然交好。
而泽茂公的发妻,便是东戎贵族的女儿。
怪不得李荣光叫“荣”,原来是取了东戎的字音。
只是中原对于边地,少数民族的称谓多为戏称,并不恭敬,这个“荣”字,怕是……
“我那父亲,自视甚高,本就看不起蛮夷,故而我娘跟了我父亲多年,都未留下子嗣,后来她用尽了手段,方才有了我。只是那时她早已年岁颇高,生下我不久,便去了。”李荣光深吸一口气,只是他气息不稳,这一口气吸的带着些哭腔。
那东戎女留了个半大的孩子去了,李荣光被取了个这样的名字。也不知晓泽茂公叫着这个名子到底是何种心情。
杨茂恩看着自己这个好友,这才发现对方的确与中原人长相不甚相同,瞧着更精致了些。
他拉李荣光坐下,道:“莫心急,你不害我,我亦自是向着你的。如今你告知我这事,怕是与你父亲有不同的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