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三十年冬,秀儿已经在余府给余碧涣做了整三年的玩伴。
现在文王刘文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他还未在五个儿子中立下太子,但是鲜少有人对继位人选产生争议,都觉得非三皇子刘凞莫属。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御使大人余荣昌和大将军萧琪胜都已接到了文王的密旨,私下里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大事。这些日子,就连余庭烨也更忙了起来,还时常在京城苏州两头往来奔波。
这天夜里,夜色深深沉沉的,雪从漆黑的天幕上悠悠地飘下来。落在屋顶,落在宫苑中花园假山,落在金漆大门外一个佝偻的脊背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他身着宫装执着一盏灯笼站在落雪的院子里,正用焦虑的眼神注视着屋内闪烁的烛光和映在窗户纸上的人影。
此人名叫李和瑞,是皇宫的内殿太监大总管,也是当今文王的贴身内侍。市井传言在五十年前,文王还没有坐上皇位的时候,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快要饿死的街头乞儿。文王见乞儿甚是可怜便带回府中收养,那乞儿便是今天的李和瑞。他做了文王的书童相伴左右。后百姓苦难于前朝极度腐朽的朝廷体制,文王放弃本已到手的功名利禄,借助家族名望笼络各地蠢蠢欲动的局部势力揭竿而起。以“还天下清明政治”为号,推翻暴戾的南宫王朝,在众人推举下就做了皇帝。再说那李和瑞思量着他自己孑然一身,为报国主救命之恩,毅然决定进宫做内侍,誓死护主上周全。
屋内传出一阵咳嗽的微响,窗户上颤抖的人影似用手帕捂住口鼻。李和瑞紧蹙了眉头,终于忍不住喊道:“皇上,奴才是和瑞。”
“不碍事,不碍事的。咳咳咳……”窗户纸上的人影又抖动起来。文王深知李和瑞乃是对自己忠心不二的人,所以每到夜晚都只留他一人在外侍候。
李和瑞情急之下跪在了雪地里:“皇上请以龙体为重,奴才跪请皇上安寝。”
“朕刚阅完折子,还无睡意。进来说话吧。”
“是。”李和瑞放下宫灯拍干净头上衣服上的落雪,小心地提起放在脚边的食盒走了进去。
预备行礼,坐在桌前的人马上挥挥手:“和瑞啊,说了多少次了,只有朕和你的时候不必拘于俗礼。快过来让我看看你今儿又给朕备了什么好吃的。”
李和瑞躬身走到案前,在食盒里捣鼓了一会儿,才拿出一个用热水温着的汤盅和一只小勺。“皇上,老奴今儿试着做了您最喜爱的梅花酿。”
看着文王的笑容慢慢退去,李和瑞揭开了盅盖。清香和着热气慢慢飘升出来,刘文景闻着这熟悉的味道,不免端起汤盅细细地看。“今冬的梅花都开好了?”
“奴才知皇上定是想念这梅花酿,所以才在每年冬天都命御厨做好了供奉到梅皇后陵前。但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做得跟梅皇后做的一样。奴才也是愚笨,只为能给皇上解解馋。”
“和瑞啊,你费心了。当年朕还不曾拥有脚下的江山,却是能吃到梅儿亲手做的梅花酿。虽然只是在米酒中加些味道,伴煮新摘得的初梅。但梅儿做的酿一朵朵梅花或沉或浮在米酒中,就好似雪中的盛梅。但凡你们做的梅花不是煮烂了不见踪影就是一片片的泪珠儿似的浮在上头。”文王一直对梅皇后梅月君的死耿耿于怀,一直把妻子的死看作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做了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那又如何?连自己的亲人都无法保护,怎么保护天下苍生?”
“梅皇后伴随皇上多年,自皇上弱冠起便服侍左右。她一定能体谅皇上的苦衷。若不是奸人陷害,皇上也不会误会皇后娘娘。不说了,皇上还是赶紧尝尝奴才做的梅花酿可还凑合?”李和瑞把勺子送到皇上手边。
“不吃了吧,朕没胃口了。梅色正好,你陪朕出去走走吧。”两个苍老的人影相扶着走进冬夜的茫茫风雪,屋内的烛光仍在闪烁,桌案上的汤盅扬着丝丝缕缕的香气。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文和三十年春,天下一片素白。文王驾崩,驾崩前未曾有诏命定下继位人选。
先皇丧期一切事项均有秦皇后秦淑云一人主持。此女乃是丞相秦安国之女,也是现兵部侍郎秦仲坤之胞妹。虽朝堂之上,群臣之间或有猜忌;朝堂之下,更有蠢蠢欲动的暗藏势力。但秦氏一党势力最为坚固。因此,秦皇后对继位之事不提分毫,做臣子的也未敢有公开议论者。
秦仲坤入宫觐见秦淑云:“今天乃是先皇出殡。父亲让我来提醒你也应借此时机让朝臣们共议继位人选之事。”
秦淑云正在更衣,虽已人到中年,但是一点也不显老。“兄长请父亲放心,本宫早有准备。”
侍女来请:“皇后娘娘,诸位大臣均已在全兴殿候着了,娘娘可要现在过去?”
全兴殿内各位大臣皆已入座,交头接耳谈笑风生之人不在少数。唯有三人镇定自若。一是坐在左首位的丞相秦安国,年近六十。文和五年状元及第,因有治世良方官拜丞相。文和十年,其女秦淑云被封为云妃入宫侍候文王。文和十三年,梅皇后薨,云妃封后。同年,云妃生下三皇子刘凞。此时秦家在朝在野权倾天下,这新皇之位自是他囊中之物。秦安国此时自然是有闲心端起茶碗悠悠地品茗。
二是坐在右首位的大将军萧琪胜,四十有余,正是开国功臣萧崇山之子。虎父无犬子,萧琪胜也是多番平息边境战火之猛将。文王对他相当看重,满朝武将也仅此一人可带佩剑进出皇宫。萧将军正靠在椅背上与邻座同样镇定的御使大人余荣昌说笑。余荣昌是文王最为青睐的文臣,凡军国大事都要听听他的意见。秦相对此二人甚是嫉恨,一为萧琪胜怀揣天下一半兵力,二为余荣昌满脑袋的主意计谋。且这二人又都是对先皇忠心耿耿的肱骨大臣,在政见上曾多番与秦氏相左。
“皇后娘娘驾到。”殿外传来传殿太监的喊声。
诸位大臣忙站起身注视着殿门口一位中年妇人。秦淑云身着素白的朝服,头发高高盘起。发髻正中戴着着个白玉镶嵌珍珠凤冠,凤首垂下,叼着一颗闪烁明珠。
“皇后娘娘千岁。”众人跪身行礼。秦皇后也不急着叫他们起来,径直一步一小迈地走到殿上首位,转身撩起衣摆坐下:“众爱卿请起,都坐下吧。今日先皇遗体出殡,望各位大臣各尽其责,万不可有半点差池。”
众人纷纷小心翼翼地落座。坐在秦相安国右边的老头儿兀自站起身:“请娘娘放心,老臣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只是有一事请皇后娘娘示下。”
“龚大人,您身为奉常(朝廷中主管祭祀礼仪的大臣),对所有礼数晓得的应该比本宫只多不少,不知是何事安排不妥?”
“皇后娘娘,出殡之后本该择日送先皇之灵位供奉太庙。按照祖宗法制应该由新皇亲自供奉。只是先皇生前未有诏命,这该如何是好?”
这龚列老是老了点但也是识实务之人,“是本宫疏忽了,此事事关重大,本应细细斟酌。但现在奉庙之事迫在眉睫,众爱卿有何看法,今儿趁大家都在这都说出来吧。”
宗正大人张方书走上前率先发言:“启禀皇后娘娘,臣以为众皇子之中大皇子生性愚钝,早已被先皇贬居皇陵,乃是不学无术之辈;二皇子虽有治世之才但自小身染疾病久治不愈,不宜继承大统;四皇子、五皇子年纪尚小且未见有奇才。唯三皇子文治武功,孝礼仁义是乃新皇之不二人选。”
话音刚落,堂前马上站起了多人附和:“臣等也有此意。”
这些人中有的是与秦氏一党早有盟约,有的是迫于情势想保住顶上乌纱的愚众。多数官员坐在椅子上。一半是在凝神聚气,一半是在左右观望。萧琪胜和余荣昌仔细清数着拥立三皇子的大臣们不动声色,秦安国却是早已挂不住脸上的喜色。
“本宫谢了诸位大臣好意。可三皇儿年幼,怎担得起这江山重任?只怕日后辜负了众爱卿的信任,付了天下人的信任啊。”秦淑云看着那些个仍旧在座的大臣们,明面上是假意推脱,实际话里暗含着警告。
张方书紧接着再进言:“皇后娘娘,三皇子深习王道,他日定能成为一代圣主明君。臣等定当鞠躬尽瘁,辅佐三皇子。”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辅佐三皇子。”众人随之跪于堂前,那架势堪比登基大典。果然有些大臣禁不住劝诱,也跟着跪下去。
秦淑云缓缓站起身:“既然各位大人坚持,也没有异议的话……”
“慢着,先皇遗诏在此。”一句简短的话语把全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刚进殿的李和瑞身上。
都认得这人乃是先皇内侍李公公,只见他手中果真攥着明黄色的帛轴。若有遗诏,为何早不拿出?众人不免又开始揣测这可当真是先皇遗诏?
“李公公,不知你在说什么?”有人坏事,相爷秦安国终于开口。
“皇后娘娘、丞相大人、诸位大人们。先皇驾崩前曾手书此诏交给老奴,并交代需交办完一些事情方能呈于朝堂之上。”李和瑞走到堂前正中正对着跪着的朝臣们,慢慢启开帛轴上的蜡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修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圣人达理,古无所逃。朕生长军戎,勤劳邦国,艰难险阻实备尝之。定天下之袄尘,成域中之大业,而焦劳成疾,弥国不瘳。言念亲贤,可付后事。大皇子刘斑久居皇陵以孝感天,天钟睿哲,神授莫奇,在朕身后,必能继承大统。特赦更名刘若凛,朕死后可于灵柩前即任皇帝位。皇后秦氏蕙质兰心、母仪天下,朕死后晋封为皇太后。丞相秦安国治世有功,大将军萧琪胜定边有力,着此二人为顾命大臣辅佐新皇。更在将相协力,中外同心,共辅乃君,永光丕构。钦此。文和二十九年腊月。”
半晌殿内无人说话,秦淑云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当下。秦安国顿时黑了脸:“李公公,先皇驾崩多时,为何众朝臣对遗诏闻所未闻?新皇继位之事兹事体大,可否将遗诏给老夫看看?”
余荣昌冲着看向他这边的李和瑞微微点头,李和瑞才将帛轴递与秦相。“丞相大人请。”
秦安国翻来覆去看了个透,也没找出半点不妥来。但又于心不甘,于是追问:“为何不早一些拿出来?”
李和瑞定定地望着秦安国:“之所以未早些启封遗诏,是为先皇有旨意须先将遗诏抄本送抵各省州县张榜公告天下。以免有不安分守己之人占了先机。”
秦淑云一惊,没想到在她以为早已痴痴傻傻的糟老头子还有这翻心计,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竟错失良机。“这么说现在这遗诏已经天下皆知?”岂不是连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
李和瑞对着秦淑云躬身一礼:“回太后娘娘,正是。”